“老子從沒說過他是叛徒!”趙荔城把碗摜在地上,啪地碎成散屍,“但當夜除了他再沒人進城。城上守衛死得毫無抵抗,明顯是自己人動手。眾軍都在席間,只有他剛進來。”
“就因為如此揣測?”
“就因為這個就好了!”趙荔城雙手發抖,“第二日退守時斥候來報,城中百姓盡遭屠戮,為首的還聲稱:‘如此賣命,哪有投靠齊人痛快!魯統領有令,平一戶人家,分兩個女人!’滿城百姓無人倖免,他兄弟魯二回去收拾家用,竟活了下來。魯三春就是有一萬張嘴,他也說不清!”
梅道然一時無言,見趙荔城面露痛苦,“老梅,你不知道什麼叫嘩變。老子不宰他,誰他娘都不幹!齊軍就要打到眼前了,他孃的軍心不聚,連雁線都不要了嗎?!”
梅道然說:“所以你枉殺了。”
趙荔城不說話,直著眼睛,看向遠天一滴明月。月光像從他眼中流出來。
過了一會,他吐出口氣:“……是。”
“老魯當夜找我,說將軍,請我吃頓酒吧。沒有好酒,我就把你侄女的花雕起出來,陪他一塊喝了。你知道我問了什麼?我問他:‘為什麼只有魯二活著?’他看了我好一會,才答道:‘將軍,他命賤,但他命大一回就是錯?因為別人死了,我兄弟就該死?’我知道,我這麼問,叫他傷心了。但我還是得說,我說‘老魯,咱們弟兄這些年,你給我交個底。是你,我今晚一刀捅死,不叫你喂野狗去。’老魯看了我好一會,說:‘將軍,你要我怎麼說?我說不是你會信?’我說:‘我會。’魯三春大笑起來。他笑著喝了碗酒,說:‘將軍,那你就當是我吧。就是我。’我知道不是他了。”
梅道然再要倒酒,酒壇已經空了。
趙荔城靜了會,方道:“我們喝到天亮,天亮前,老魯說:‘將軍,你砍了我吧。我當夜晚歸,罪無可赦。齊軍咬在身後,雁線不能再丟了。’我沒答應,我他娘怎麼能答應?他又道:‘一萬弟兄死得不明不白,將軍還要剩下的一塊陪葬嗎?雁線如失,我們有何面目再見鎮西將軍?將軍為帥為將,行事自當顧全大局!’我無言以對,只能問:‘你有沒有什麼託付?’他說:‘我爹孃死於齊狗之手,只剩一個兄弟。我希望將軍能帶著我兄弟,報了我家血海深仇。’他說將軍啊,這顆頭我給你,雁線,你要替我守住。庸峽,你替我們拿回來吧。”
趙荔城道:“我答應了。”
他看著月亮,似看見一輪紅日,“酒吃完,太陽升了,天亮了。老魯被捆起來,笑著對我說:‘將軍,我從來不怨命。可我現在有點怨了。我他娘也想做個地地道道的梁人。’我沒有看他。臨出去他說:‘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我請你親手砍下我的頭,掛我於陣前。我睜著眼,看你守雁線。下輩子,魯三春還給你打頭陣。”
趙荔城仰頭看月亮,突然笑了一下,“狗日的。”
梅道然把自己酒碗遞給他。
等趙荔城喝空酒碗,梅道然語氣有些悠遠:“……魯三春,真是齊人?”
碗底一層薄水光,沉一片金月亮。趙荔城盯著它,喃喃道:“他家在大梁,西夔是他的根。”
“他就是梁人。”
梅道然深吸口氣,問:“眾軍嘩變……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趙荔城苦笑一聲,沒有回答,只是道:“他們要是藏了孬心,我拼著都砍了,也不會動魯三春一個指頭。可我的兵我清楚,他們是叫人攛掇了。”
“雁線拼死守下,但我乘勝前攻,又像前幾次一樣——齊軍像預判了我的計劃。我就是這麼意識到,內鬼絕對就在身邊。知道詳細軍情的,只有一個副將鄧玄通一個主簿孫越英。第二天我搜鄧玄通屋子,找著一隻信鴿籠子,把人擒到堂前問,結果他孃的,老子就沒見過這麼會演的人!”
趙荔城回憶道:“我問他密信,他叫我自己看。他媽的,這狗日的裝成老子筆跡,寫了一封通敵信!他又大叫魯三春是被我滅口,倒打一耙。老梅,你知道百口莫辯是什麼滋味?這種實打實的奸細,我不砍他,留著過年嗎?!”
梅道然似想起什麼,捏了捏他肩膀,道:“弟兄們知你為人,大都信你。只是有一些……的確頗有怨言。”
趙荔城搖頭苦笑:“老梅,三人成虎!老趙是個只會打仗的,哪裡管得住別人舌頭?要擱以前,動搖軍心,老子立馬提刀砍了。可現在兵敗,是我害的他們,我害的他們沒了老孃死了老婆,家都埋進黃土裡!他們恨我罵我,該!但說賣國通齊,你就是活剮了我,我也幹不出這等事!”
梅道然說:“將軍登基,齊軍妄圖與新君重修和約,暫時不會開戰。時機稍縱即逝,我得快馬回去。如何料理,得請將軍和軍師定奪。”
“孫越英,我得帶走。”梅道然喝口酒,“庸峽之事,你今夜重新修書,事無巨細一應奏報。兼聽則明,荔城,將軍從不聽一家之言。冤者昭雪,清者自清。”
趙荔城無言片刻,道:“這狗東西花言巧語,我怕將軍叫他糊弄過去。”
梅道然失笑道:“全天下除了姓秦的,就沒人能騙得過他蕭鎮西。要說言語功夫,李渡白可是開山的鼻祖。在他跟前,哪個敢班門弄斧?”又問:“荔城,將軍眼明,軍師心亮,你不信我,連他們都信不過?”
“我信你,”趙荔城抱起壇子,灌了一領子酒水,“媽的,你帶去。老子還就不信,為他一條舌頭,能受這等冤枉!”
梅道然對他舉起酒碗,“孫越英身上沒塊好地方,腿也斷了,向我陳情,希望回府整理文書,換身幹淨衣衫。畢竟要進京面聖。我代他找大將軍請令。”
趙荔城站起身,沖帳外喊道:“來人!”
值守士兵隨即趕來。趙荔城吩咐道:“開牢門,套車,送孫越英回去。”
他轉臉看梅道然,目光沉沉,“老梅,兄弟可都依了你。”
梅道然點頭,“謝大將軍。”
他見梅道然欲起身,冷聲道:“怎麼,你還怕我殺了他,得親自守著?”
梅道然嘆口氣:“荔城,你太疑神疑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