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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驚雷
史書記載,八月十九的夜晚,有九顆星星連成一線,宛如珠串,懸掛天空。所有人都堅信,這是新皇帝即將福澤天下的象徵。
當天傍晚,大梁宮上方先綻開一道凝血般的虹光。戍守宮城的金吾衛嘖嘖稱奇,耳朵一豎,又捏緊刀柄。他們聽到本該闃寂的街道上傳來轆轆之聲,不一會,一輛油壁馬車駛向前,一隻手從車窗中探出。
那是一隻保養得宜的男人的手,五指帶薄繭,拇指上盤踞一隻青石虎頭。
那手的主人遞出一隻印信,道:“勞煩諸位將軍通傳,南秦大公秦灼拜見陛下。”
金吾衛檢查過印信,忙奉還拱手,“陛下有令,大公覲見,無需請旨,立即放行。”
那隻手在空中靜止片刻,在宮城啟扃的聲音裡收回。馬車駛入宮中,左右為其避行。
秦灼開啟簾子,正路過一座宮殿。形制恢弘,富麗堂皇。他仰頭看了一會,問:“這是立政殿?”
一旁引路的內侍秋童笑道:“大公好眼力,正是立政殿,是歷代皇後殿下的居處。眼瞧著陛下要登基,咱們趕緊把立政殿也打掃出來,頂上的琉璃瓦片都仔仔細細擦了三遍。”
秦灼笑了笑,沒答話。秋童繼續講:“大公瞧,再往前就要到東宮。陛下今早從軍營那邊趕進宮準備明兒的典禮流程,路過東宮,還立馬停了好一會。”
秦灼看了一會,沒做表示,問:“陛下在哪兒?”
秋童道:“陛下在甘露殿試冠服呢。大公來得正合適,再過一個時辰,陛下就得起駕去太廟,趕在天亮前要到。”
秦灼點點頭,把簾子落下來。
最後一縷陽光從天邊收束時,秦灼踏上甘露殿的臺階。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拜見君王,也並不是第一次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蕭恆,但今天這特殊的情景鑄就的絕無僅有的一次,很可能要裁割開他的半生。
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沉穩踏實,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搖搖欲墜。那是一種興奮,也是一種痛苦。為什麼蕭恆登基在望,他會覺得痛苦?
秦灼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今夜非要再見一面,為什麼一次次賭咒發誓地說分開,又一次次向蕭恆走過來。秦灼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心裡告誡自己,最後一次了。他看著我站到大明山頂,作為回報,我也該目送他去那最高的位置。這是我最後一次私下見他。最後一次。
他神思迷離間,蕭恆的身影已經近在眼前。
秦灼沒像之前一樣先看他的臉,反而把目光落在他的腳上。一雙紅木厚底的舄履,裝飾金飾,光芒閃動,和他從前被雨水漚爛的草鞋和沾滿血泥的靴子截然不同。往上,是從腰間垂懸而下的白玉大佩和六彩綬帶,剛剛那道晚虹顏色般的裳衣織繡藻、粉米、黼、黻四種紋章。這也和他日常穿衣習慣大相徑庭。他尋常一半的時間在馬背,一半的時間在地裡,從來只穿褲子,不穿裳衣。再往上,是線條流暢優美的玄衣,日、月、星、龍、山、華蟲、火、宗彜這剩餘八章各安其分地裝飾在上,集齊最尊貴的皇帝十二章。
在此之前秦灼無法想象,蕭恆的刺客氣質怎麼能裝進這華麗沉重的枷鎖裡。這一刻,他透過十二道白玉珠簾,終於望向蕭恆的眼睛。這和歷代帝王畫像中居高臨下的目光大相徑庭。他早該知道,之前的千秋萬歲竟是竊取高位的贗品,真正神授的君權,是這麼沉重的悲天憫人。
對視間,蕭恆已經屏退眾人,他沒有問秦灼為什麼打破誓言出現在這裡。他臉上浮現出罕見靦腆的笑容,說:“是不是很別扭?”
秦灼笑了笑,輕聲說:“很好看。”
他走上前,幫蕭恆整理腰間大帶,一寸一寸向下捋平,身體也一寸一寸低下來。他的手在帶子末端松開時,他已經跪在蕭恆腳前,推開蕭恆匆忙要攙扶他的雙手,往後膝行兩步,第一次向他五體投地地拜倒,第一次稱呼他:“梁皇帝陛下。”
這是秦灼一階段心願的總結,也是一階段痴願的發端。他想,這孩子也算給他磕頭了。他盼這一天盼了好久,這一天真的來了。這一天為什麼要來?
他被蕭恆扶起來時,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幾乎是目光一觸,就緊緊抱成一團。幹柴烈火一樣,膠漆相融一樣。秦灼臉壓在他衣襟上,聞到那股屬於皇帝不屬於蕭恆的貴重薰香的氣味,叫:“六郎。”
他像最後一次這麼叫他一樣,反反複複叫道,六郎、六郎、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