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考校,便不離四書五經,賓主一問一答,半日時光,悄然而逝。
王贄婉拒劉緯留客:“他日同朝為官,同殿為臣,小郎君想不破費都不成。”
王贄再三回首,確認暢談大半個下午的知己確是半大孩童。明明少年天成,卻圓潤如玉,不見一點稜角,這才能把浚儀石家、宋太初、丁謂三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連成一線。
他通情達理的將進京日期定在中秋,劉緯三年孝盡,荊湖北路轉運司第一批秋稅起運。而後默默感慨一句“願你長大成人”,便匆匆回返江陵坐鎮。
宋初,諸路轉運使司俗稱“漕司”,雖不理州縣民政,卻強勢掌控地方夏秋兩稅、錢米帛絹、金鐵物產等供給京師的全過程。
除此之外,還肩負監視地方行政、察舉知州通判等京朝官政績、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重任,一改盛唐以來藩鎮尾大不掉之弊政。
諸路轉運使也就逐漸成為無名無分的地方最高行政長官,限制隨之而來:不得以壽節赴闕,不得入獻文章。若陳民間利害及合、廢、置、厘、革等事,則實封附遞以聞。必須面奏者,先入急遞報備,詔降方得赴闕。
王贄的差事並不輕鬆,正值河北、河東、陝西形勢險迫,夏秋兩稅年年上漲。急重之下,處處紕漏,人倫悲劇,輪番上演,典妻鬻女,層出不窮,慘烈程度,甚於亂世。
趙宋君臣對此心知肚明,卻又無計可施。五等戶制,治標不治本,勉強算是一種均貧富的手段,再分配的盈餘,卻被士大夫佔了去。
可契丹年年寇邊、党項不甘寂寞、巴蜀治亂等等全都需要錢,只能變著花樣壓榨農、工、商。
畸形靡費,貌似無解
後來的范仲淹、王安石變法均以失敗告終,再次佐證這一點。
諸路轉運使說白了就是後世催收,升遷、轉任全看上繳,首先保證仕途順暢,然後才是人間悲歡離合,良心能剩多少,可想而知。
宋制,夏稅限六月納畢,秋稅限十一月納畢。規定簡潔明瞭,實際操作難之又難。半年催徵,半年繳送,一整年就過去了。
王贄的差事如今剛剛過半,送劉緯入京以後,至少還得再走一個來回,萬里征程方盡,可謂勞苦功高,轉運使也就成為宰臣之路最不可或缺的一環。
劉緯現在只有羨慕的份,平時低調做人,與州縣主官並無太多來往,勉強保住石磨村平安。要走的時候,就沒那麼多顧忌,家中能變現的物事、包括還在戴家名下的宅子,全換成銅錢,送進縣衙,
知縣不願收:“小郎君的心意,我替鄉親父老領了,京師物華天寶,花錢似水流,再多都不夠用。”
劉緯深揖道:“三年來,承蒙官人和鄉親父老照顧,家中長輩不在,無以為報,學生又不善人情往來,總不能一直欠下去,錢不多,救急不救窮,請官人成全。”
知縣已把劉緯當成同僚,而不是布衣,索性好人做到底,收了錢卻表示會做好接濟記錄,若有盈餘則交予繼任。
劉緯大喜過望,又再許諾,此錢不盡,四年一補。
鹹平五年,八月十六日,諸事皆宜。
晨間,夷陵半空,江邊渡口卻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爆竹轟鳴。
荊湖北路轉運使王贄立官、職、差遣三套儀仗,迎劉緯赴京師應童子試。
峽州知州、夷陵知縣共襄盛事,置宴二十餘席相送。
劉緯大孝已除,先敬天地,遙拜祖地,又同王贄以下官紳、耆老話別。
而後,作定風波。
“天語丁寧對未央,少攄素志向荊襄。
烜赫家聲今不墜,英偉,風姿颯爽紫髯郎。
別酒一杯君莫阻,燭前粉豔儼成行。
領略大堤花好處,無緒,也應回首水雲鄉。”
王贄捏著那副引以為傲的紫須暗暗稱奇:天生一副七竅玲瓏心,志向、戀鄉、旅途面面俱到,還不忘讚美我這個領路人,未來可期……
縱然兩世為人,劉緯看著那一籃籃雞蛋,還是流下久違的淚水,在船尾一揖及地,用力朝漸行漸遠的渡口揮手,淚流滿面道:“諸位鄉親去京師謀生,莫要忘了童子這個同鄉!”
王贄待劉緯情緒略略舒緩,罕有的說了一句玩笑話:“夜裡還在想,小郎君會不會是侏儒,現在看來……絕對不是。”
劉緯動情落淚:“宅前時常會多出幾籃雞蛋,想回禮都找不到人。”
王贄頷首嘉許:“散盡家財,已百倍報之。”
劉緯搖頭:“不一樣,一籃雞蛋往往是他們一月所獲。”
王贄好心提醒:“那些可不是小錢,郎君若把京師生活想得太簡單,恐會入不敷出。”
劉緯煞有其事:“真沒著落,就吃大戶。”
王贄忍俊不禁:“邵煥兩度進京應童子試,陛下均未賜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