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於野沉默地注視他,過了一會兒說:“但我有後悔過。”
卞舍春意外道:“你?”
“我後悔大二青韜杯團建聚餐的時候沒要你聯系方式。”聞於野平靜地說完這句對卞舍春來講資訊量很大的話,垂下眼,喝了一口咖啡。
“什麼?”卞舍春快要從凳子上彈起來了,大腦飛快地運轉,論壇上看到的照片和時卓透露的資訊跟他殘存的記憶扭打成一團,最後化作一句連蒙帶猜的試探,“你是當時的場務嗎?”
聞於野放下陶瓷杯,抬眼看他:“想起來了?”
卞舍春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點頭,回憶的程序陷入了空白,他只能漫無目的地想,聞於野這個角度這個表情好帥。這麼帥他怎麼會沒印象?不科學!
聞於野看他宕機的表情,嘆了口氣,判斷道:“沒想起來。”
卞舍春訕訕地笑了一下,恨不能揪著聞於野的衣領沖他唱“給我一張過去的cd聽聽那時我們的愛情”,沒有愛情也得有點緣分,怎麼偏他一無所知。
看聞於野又是那副三緘其口的樣子,卞舍春忍不住腹誹,真氣人啊,是不是故意的,要讓我想你的事想到睡不著?
“接著聊你。”聞於野輕巧地揭過這片刻的難以言說,把話題拋了回來,“寫不出來,是沒靈感嗎?”
卞舍春瞥著他,被錯覺似的曖昧擾得生氣,幻覺那本合上的筆記簿複翻開來,書頁紛亂,嘩啦啦飛出一群蝴蝶,在他身上落了一層迷濛閃爍的鱗粉。
他像是發癢般輕微聳了一下肩膀:“我盡量在找靈感了,我把工作幾年攢下的錢全拿去參加電影節,在iverhouse和不認識的樂隊聊天,坐長途列車到國境線邊的縣城。我一天吃一頓,還有可能只是泡麵,過夜不在青旅就在酒吧。”
聞於野聽到最後一句時看向了他的手腕,嘴唇緊抿,眉頭微蹙。
卞舍春不動聲色地把毛衣袖口又扯下來一點,遮住突出的骨骼:“我覺得我的眼睛要看瞎掉,耳朵要聽聾掉了。我也確實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有好有壞,放在以前我會覺得那些都是絕佳的素材,但現在我都覺得,還不夠,還是差點什麼,還是太庸俗了。”
“這次來北歐也是,蔣豔輝說要走,我立刻買票。但我見過了極光,見過了雪山,我所能想象的最遠最壯闊的景色都見過了,卻還是什麼都寫不出來。”卞舍春的手指又夾住鉛筆,看向窗外一望無際的雪色。
筆尖一下一下敲在桌板上,發出沉悶如秒針轉動的聲響,鉛芯和時間都一點點流逝掉了,可能其中還包括他曾經不可一世的才情。
卞舍春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可能確實變成一個無趣的成年人了吧?我覺得我眼裡的世界怎麼看都很無聊,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我很厭煩這種感覺,我寫的東西被我自己禁錮住了。”
他的語氣透露出很輕的落寞,卻讓這一塊的空氣一時被沉重的寂靜籠罩了,但緊接著,咖啡杯磕在桌上的輕響打破了緩慢下墜的氛圍。
“我不是很懂創作……但是我看過的書還算多。”聞於野斟酌著開口,“初中的時候,我語文成績不好,但是當時的老師挺喜歡我,經常找我聊天。有一次她給我推薦了一本書,叫《夜航西飛》,她說這本書對她意義重大,一度是她的精神支柱。”
“我聽過,我有個大學同學很喜歡,”卞舍春說,“她是話劇團的副團,微信簽名好像就是那裡面的句子,但我一直沒看。它講的什麼?”
“一個美國女飛行員的回憶錄,”聞於野說,“她在非洲生活多年,養馬,馴獅,獨自飛越大西洋。”
卞舍春驚嘆了一下:“聽上去很有意思。”
“但是我當時看完,覺得很平淡,沒什麼感覺,”聞於野笑了一下,“我當時就認定我和文學無緣。”
卞舍春搖搖頭:“別人推薦的書自己不喜歡也很常見啊,可能你對這種題材不感冒吧。”
“可能吧,但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聞於野頓了一下,“我媽媽就是飛行員。”
“……啊?”卞舍春這回是真的震驚了,“我去,牛逼。”
“我和我姐都是聽我媽的飛行日誌長大的,”聞於野的眼神因為陷入回憶變得朦朧而溫厚,“雖然她可能沒有那位作者的經歷豐富,語言沒有那麼優美,現代航空也不像1936年以前那麼兇險,但至少書裡寫的很多事情,天氣、夜間飛行、緊急迫降……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
“但對於其他很多讀者而言,那都是另一個世界。他們不認識女飛行員,也沒聽過那些故事,”聞於野很少作大段的闡述,怕自己詞不達意,所以字斟句酌,語速不快,聽上去慎重而真摯,“我現在再去看那本書,也能感受到一些以前沒認真體會過的東西。確實很有力量。”
“我的意思是說……哪怕作品永遠逃脫不出人生的侷限,那也沒關系。因為你的世界在你看來再庸常,那也是別人沒見過的。”
“而且我覺得,你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他直視著卞舍春,瞳仁漆黑得像夜幕裡一滴水彩,那裡曾經盛放著十八九歲的卞舍春光彩奪目的表演,如今倒映著他憔悴沾著鉛灰的臉頰,卻一如往常,充盈著堅信和欣賞。
有那麼幾秒,卞舍春覺得自己忘記了呼吸。等反應過來,他大聲地嘆了一口氣。
“唉!”
“怎麼了?”
“沒什麼,”卞舍春卸了全身的重量靠上椅背,眼睛透過垂落的發絲望著他笑,笑得也沒力氣,目光像夜裡漫上來的霧,“我就是覺得夜晚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