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霞峰上蘇抱雲如今已經是祖師叔級的存在,見蕭椒來,仍是照舊先罰他去把靈圃的草先除了。多年不見,蘇抱雲還是一樣脾氣,當年蕭椒拔光她半個靈藥圃裡氣還沒消幹淨。
蕭椒乖乖除草,除完蘇抱雲就將他趕出了飛霞峰。
她半個字都不想與蕭椒多說,蕭椒卻沒覺得太受傷,反而還很高興。
在蘇抱雲冷臉關上飛霞峰山門的時候,蕭椒心裡賤了嗖嗖想的是:“還是塵息門好。”
蕭椒在塵息門外山腳下,臨著那對半妖兄妹,給自己捯飭了個住處。他掐指一算這裡就是風水寶地,悠閑安逸沒人打擾,想回山看看縱身一翻就到了,世上實在是再沒比這更好的去處了。
幾日後蕭逗匆匆回山,師兄弟幾人站在蕭椒的院子外把正要打坐的蕭椒叫了出來。蕭椒把隨手簪在頭上的半根狗尾巴草摘下來,笑了笑,將他們請進了門。
話到三更,蕭逗終於幾次欲言又止地說出他憋了許久的心裡話:“我一直覺得是我害死的師父。”他看著蕭椒那破破爛爛不遮風也不擋雨的窗戶透進來月光:“師父是為了救我,才被那棵樹抓住的。裹在樹根裡的時候,其實我們每個人的意識都與靈力一起接近了樹中,撐不住的迷失在那些交纏的不知屬於誰的識海中,就會被抽幹淨。所以我知道師父就算被樹纏住了,也一直在想方設法保全我的性命。”
舊事重提,悔恨仍然鮮活,悲傷的大山還是壓在肩上,可終歸是沒那麼尖銳了。
蕭椒想起自己一劍刺下去,那棵樹伸出來的那一段枝椏,眼角有淚滾落。
蕭算吸吸鼻子:“是我,如果我早點去救你們,師父不會……”
蕭冬沉默不語,聽蕭算說完,自己已經泣不成聲:“是我沒能早點從鬼窟窿裡走出來,如果我不怕那些東西,早點找到人來,也不會……”
他們每個人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師父,這些年都各自懷揣著彼此不知道的悔恨愧疚活著,直到如今,蕭逗提起這一茬,他們才終於有機會將那些憋在心裡的情緒翻出來。咬著牙沒有流下的淚水終於墜下,他們四個人各自剖陳了一夜,最後都縮在蕭椒的小床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不知是誰說:“師父看到我們如今這個樣子,會覺得欣慰嗎?”
“會的。”蕭算想著自己看暉月峰小弟子們的心情,篤定地說,“一定會的。”
那一夜,蕭椒簷下的燈籠一直亮到天明,蕭椒懷裡的龍首玉隱隱泛光,幾番明滅,天將亮時才終於徹底暗下去。
三日後的夜裡,蕭椒被林中刮來的一陣怪風吹醒。他睜眼,見門外是似山雨欲來,那風將自己房門都吹開了。他起床去關門,卻在簷角搖晃的燈籠下,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長睫如鴉羽,青絲似飛瀑,一雙眼瞳色漆黑如點墨,暖光之下映出一點引人入勝的溫情。他看著蕭椒,眉眼含著些溫潤的笑意,叫人疑心是一斷自夢中偷來的幻影。
“你……”蕭椒頓了頓,道,“你又出現在我夢裡了。”
“我在你夢裡嗎?”對方這樣問。
蕭椒陡然驚醒。他從前夢到的沈謐都是不說話的!
這個是……真的?!蕭椒再三打量,許久終於確認,當下便震在原地。
沈謐站著等他回神。
然而蕭椒回過神來一沒問沈謐為什麼還活著二沒問沈謐來幹什麼,轉身就將門嘭地關上了。
沈謐在他屋外站了一夜,後半夜還下起了雨,蕭椒房子連個躲雨的屋簷也沒有,沈謐便就淋了一夜。
蕭椒其實一夜未眠,收拾自己的心緒。第二天清晨他便去開門,人在門邊猶豫了片刻,生怕外頭其實根本沒那麼一個人影。
他開了門,花重紅濕,晨露微寒,沈謐等在門外。
“沈謐,我一直有個問題很想問你……”蕭椒深深吸了一口氣,問的卻是,“我在你眼裡,究竟是什麼呢?”
沈謐站在簷下看他,風雨之下搖了一整晚卻沒熄滅的燈籠將光漏下來撒在他如瀑的長發上,鴉羽般的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襯得他黑色的眼眸更加深邃。
他一字一句皆珍重:“是我……從世外爬也要爬回來見的人。”
那一瞬間,過往種種,蕭椒所介意的沈謐所有自作主張的抉擇,還有對自己所做一切的懊悔,數年的風塵僕僕,盡數釋然。
【正文完】
之一 龍骨
蕭椒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做噩夢了。他獨自一個人消解那些不平與悲傷的許多年裡,最初哪怕只是小憩片刻也會驚醒。那些驚夢裡關於沈謐的都很亂,不是他倆殺來殺去,就是他求不得、救不了,悲悲切切地看著沈謐葬身南溟的廢墟中。
後來他總是夢到南州,夢到那條在沈謐畫下的“尋蹤”碎開的星火指引下的路,一路靜謐,沈謐握著他的手走在前頭,好像能走到天荒地老。
但是沈謐回來之後,蕭椒的噩夢就又重新席捲而來,像一把死灰複燃的火。
許是過於患得患失,他一開始甚至大半夜都不睡,就那麼醒著,生怕一錯眼沈謐就又消失不見。他怕沈謐瞧出什麼端倪,逼自己睡覺,又總要半夜驚醒好幾次,無聲地出一身冷汗,然後藉著一點微光把身旁的沈謐看上許久,再輕手輕腳地整個人纏上去,才肯再次睡去。
沈謐其實一早就發現了,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沒有真心去哄過什麼人,對此總是無措的,只有在每次蕭椒稍稍在夢裡掙動一下時無聲地用手攬過去,與他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