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數十年後的重逢,卻是互相都小心翼翼,把對方當成一段有幸偷來的幻夢,彼此都害怕一不小心就驚擾了對方。蕭椒不問沈謐當初在想什麼,也不敢問沈謐說的世外是哪裡;沈謐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平白惹蕭椒傷心。
這種迷糊又詭異的氛圍持續了許久,終於結束於蕭逗再次找來的一個下午。
沈謐剛回來那會兒蕭逗他們其實就知道了,那時候他們還匆匆見過一面,蕭逗一行人怕觸到兩人的傷心事,也沒人敢刨根問底說什麼。及至蕭逗編纂關於自己考證過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書籍時,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些消除魔氣的方法,猶豫再三,還是到外山找蕭椒說來了。
據蕭逗說,像沈謐那樣的情況,如果要徹底消除魔氣,需要尋得龍骨。世上本沒有墮魔還能回轉的先例,但沈謐一身血肉承自神龍,上古時代那些神靈哪怕已經死得不能再死,其骨上傳承的那些靈氣也好、運氣也罷,反正玄之又玄的那些東西,能與魔氣相抗,或許能淨化去沈謐一身魔氣。
蕭逗說:“你大比得的那龍首玉不是龍骨做的麼,或許可以試試。”
蕭椒當時聽罷,第一反應是挑挑眉懟蕭逗:“費那勁幹嘛?阿謐現在這樣挺好的。”
蕭逗噎了一噎,壓低聲音問他:“你真的一點不介意?”
蕭椒只當自己這二師弟是吃飽了撐的,就快把他掃地出門。蕭逗又說:“但你不介意別人在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德性,現在他們還不知道昔日差點掀翻人間的南溟之主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等他們知道了,你覺得你和沈謐還有安穩日子過麼?”
蕭椒這倒是聽進去了。
他不怕那些麻煩,但是好不容易沈謐才回到他身邊,好不容易他們才能一起過這種不必每天喊打喊殺的清靜日子,他不想讓別人打擾。
然而他轉念又一想,人也好仙也好魔也好,不都是這世間生靈?平白要求沈謐變成個世俗意義上“清清白白”的、沒有魔氣的“魔”,好像除了避禍也沒什麼意義。
蕭椒正欲開口拒絕蕭逗,沈謐卻已經在門外聽見了。
沈謐自回來之後通身氣質收斂不少,上回與蕭逗等三人見面時尚能維持一點彬彬有禮的表象,然而聽到蕭逗說龍骨的事,他神色卻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不悅。
蕭逗見沈謐不大歡迎自己的樣子,聊不下去,識趣地滾蛋了。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沈謐把自己屈尊降貴給蕭逗沏的那盞茶端起來喝了兩口,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同蕭椒道:“我不是不願意跟你安安穩穩。”
他這個頭開得過於嚴肅,蕭椒坐在那裡,表面不動聲色,手心卻已經沁出了一點汗來。
蕭椒心裡不願讓沈謐為他委曲求全是一回事,情感上害怕聽到沈謐親口說不願為他委曲求全又是另一回事。
沈謐放下茶盞,又卡了一卡,沉默得比先前還長。
這種沉默對蕭椒來說就像一條慢慢勒緊他咽喉的繩子,他有點喘不上氣了。
他想:他又要想什麼說辭來敷衍我嗎?像他曾經許多次做的那樣。
“沈漓不是龍。”良久之後,沈謐終於開了口。
蕭椒一口氣吐出去,吐了一半,卡住了。他陡然望向沈謐:“你說什麼?”
“沈漓不是龍。”沈謐說。蕭椒這才注意到沈謐手上已經捏了個訣放出去,有一層結界包裹了他們的整個小屋,整個空間裡靜得針落可聞。
“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我自他屍身之上獲得生命,南溟裡的蛟族殘影就被我感知到了,我……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個身份。當年那龍窩裡只有十二枚龍蛋,第十三枚是蛟放進去的。我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陰差陽錯活下來的是蛟的那枚蛋,萬萬年後他被人們當做是神龍後裔,連他自己都被騙了。”
沈謐緩緩說。
“我不想告訴任何人的,我希望他活著的時候恪盡神明的職守,死了也作為神明留名史冊。小……蕭椒,不是我不願意與你安穩度日,你師弟說的那個方法對我來說不可行。我的本源是蛟非龍,蛟原就是惡妖,就算有骸骨,不助長魔氣就已經是好的了。”
蕭椒喝了口水緩了緩。
他不知道。甚至曾經他在龍首玉裡私自窺探過去的光陰時,也不知道沈漓原來是蛟非龍。
上古時代不知有怎樣一場陰差陽錯,竟然鬧了萬萬年後這樣大的一樁誤會。
可蕭椒緩過來又覺得頗不是滋味。沈謐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為了維護沈漓生前身後的聲名。在沈謐心裡,恐怕無論什麼都是沈漓排在第一。蕭椒暗搓搓喝了一口陳年老醋,酸不溜秋地想:我在他心裡原本那麼不可信是嗎?
蕭椒自己在心裡默默不是滋味了半天,忽然又覺得自己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居然淪落到要跟個已故之人爭風吃醋。
他在這廂默默咀嚼自己的情緒,回過神來,沈謐卻默默抓住了他的手。
沈謐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說這個事。”
他那麼認真地看著蕭椒。
蕭椒覺得沈謐那雙漆黑如點墨的眼睛一如初見,像無妄原一望無際的空曠虛無,與之相反的是它們除了發瘋時,大多時候透出的情緒都淡淡的,似一縷清風路過平整如鏡的水面,泛起的漣漪也是淺淺的。可沈謐認真看什麼人的時候,那雙深邃的眼中倒映的只有那一個人,又會讓人産生一種無處可逃只好陷進去的錯覺。
蕭椒在那樣的目光下,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散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