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輩子,活在當下的時候不會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從哪一刻開始改變的,往往是不知不覺地開始變化,卻又照著既定的軌道去走。譬如你師弟幾人,命數再怎麼更改,一輩子也不會有你這樣的修為成就,而你,既然平白比旁人多得到那麼多,自然也有自己該走的路要走。”
程谷山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講著,像是在與自己這個命運既成謎又清晰的徒弟話著雜七雜八的家常:“你啊,大概就壞在當初不該……”
不該如何,師父卻不說了。
蕭椒一想到自己可能要面臨的結局,那種若有若無籠罩他多年的情緒便忽然清晰起來——他在恐懼。他帶著一點憋悶鬥膽接了句:“不該投這個胎麼?”
程谷山搖搖頭:“跟這沒關系。”
他又想起來,蕭椒這麼多年從來沒問過自己身世如何,正好也聊到這裡了,順口問了句:“你有想過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麼?”
“您不是說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大槐樹上掉下來的麼?”蕭椒道。
程谷山:“……你不會真信了?”
蕭椒倒是實誠:“以前不信,後來發現自己跟別人不同之後,就覺得,不管多離譜都可能是真的了。”所以他那麼喜歡爬暉月峰那棵大槐樹,小時候一度還想過把自己掛回那棵樹上,當然這種事他不會跟任何人承認的。
比起他那可能早就不在人世的、他從未有過概念的雙親,蕭椒顯然更關心沈謐一點。他這會兒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跟師父聊跑題了。
“師父,您說沈漓的事是傳言,那真實的事也是這樣嗎?”
“唉,”程谷山又嘆了口氣,“還以為你能忘了這茬。真龍遺脈的事為師確實背地裡查過,沈漓是在真龍遺脈被安置到止禹山時,才突然冒出來的。後來他下山歷劫,與那枚龍蛋一道去了人間,人間那時候太亂了,他護送真龍遺脈入世,但後來真龍遺脈被封入龍吟閣,他也不知所蹤。後來,帶著他和真龍遺脈下山的那個人去世,卻留下了一個讓後代找到龍吟閣的令牌,務必要去開啟龍吟閣的家訓。”
“我的佔蔔之法無法窺見最深的天機,佔蔔不到沈漓其人的過往,但是知曉一名修士垂死之際講了什麼還是勉強可以。那位名叫周青巖的修士,天人五衰無力迴天之際傳下家訓,說的是,‘吾與人有約,眼下卻怕是要失約了,有一日爾等後輩入得龍吟閣後的萬丈深淵,定要代我、代天下人,向故人謝罪’。”
蕭椒捏緊了拳:“所以,沈漓是自己自願進去的?”
程谷山點頭:“嗯,為師猜想他與真龍遺脈關系匪淺。”
“他……就是真龍。”蕭椒怔怔道。他如此斬釘截鐵,倒讓程谷山也有些吃驚。“各大仙門的法器被阿……被召喚走的時候,我就在現場,因為那些法器都是沈漓作為神龍的骨骸,那個拿走它們的人是沈漓的……故人,他沒有惡意,只是想為沈漓收斂屍骨罷了。”
“你怎麼確信他的話就是真的?往事不可考究,為師也只能查出一點捕風捉影的傳說,推測一點當年的情況。他許是當年故人,可他告訴你的故事有幾分真幾分假,你能分清麼?”程谷山面色沉沉道。
蕭椒噎了一下。
程谷山繼續說:“且各大仙門不能沒有鎮派法器。這件事你也不必再同其他人提了,這與你無關,你的首要任務是找到你的天命之人。”
“可是……”蕭椒還要說什麼,程谷山卻顯得有些冷漠,他鐵了心不讓蕭椒再管這件閑事,一袖子把人從他來的視窗揮了出去。
“天亮就啟程,一刻也不得多耽擱!”蕭椒剛從草叢裡狼狽地爬起來,程谷山的傳音就落到他耳朵裡。
“師父!您不能這樣!”
程谷山晾了蕭椒一整晚,第二天是親手把蕭椒抓著連帶著蕭逗三人一併送出歇雲山的,連累史青雲掌門也起了個大早。他不是在安排門內事務、同其他掌門商議事情,就是守在何柔病床邊,疲憊得不行,但還是勉強撐出了掌門架子,在長輩面前片刻不敢鬆懈。
蕭椒一步三回,回回挨程谷山的打,磨磨蹭蹭好些時候才終於走出去幾步路。
然而正當史青雲心裡想著終於結束了的時候,蕭椒那家夥又三兩步跑了回來,頂著程谷山瞪圓了的眼睛,蕭椒把乾坤袋裡的一塊白石交給了史青雲。
“我差點忘了……雖然是有些委屈各位前輩。那個,青雲兄,你……後會有期。”蕭椒本想道一句節哀,又想起來那幾位天風門前輩本命燈滅是好些天前的事了,再說節哀為免不合時宜。他轉過頭看見師父,又想說些什麼,還沒出口,被程谷山一揮藤條打走了。
史青雲意識到白石裡是什麼,一時間怔怔看著蕭椒一行離去的背影,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他以為自己這段時間拼命把注意力轉移,那些傷心難過的情緒已經淡化了,這會兒握著白石,卻感覺有些恍惚,他再清楚也沒有地感受到,那些曾看著他鬧騰的長輩,都沒有了。
有風卷過,天上好像掉下了雨,史青雲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豁開了個大口子,風雨分明沒有飄搖,卻讓他有些站不穩了。
程谷山也一直看著蕭椒幾人,他伸手,有一粒雨正落在他掌心,那水珠中竟然若有若無地閃過了一點黑氣。他把那滴雨捏在掌心,無聲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