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哪兒走啊去病,快過來,就差你一個了。”他拍拍身旁的空位。
全場賓客齊刷刷扭頭。
宦者一路小跑過去:“陛下,這可是國宴哪。”
“皇後的外甥,坐近些有何不可。”帝王不耐地揮手,“就這麼坐,開宴。”
“奏樂!”舞女手執盤鼓,魚貫而入。
帝王舉杯:“今晚的酒釀不同於往日,乃一種叫做葡萄的西域水果榨壓而制,由太中大夫張騫親手培育採摘,封釀近一年。口感與我中原果酒不同,不易上頭,眾卿且細細品來。”
一杯下肚,公孫弘起身贊道:“陛下,這酒酒液清澈,並無杏子朱柰那種沉澱,甘甜可口,果然妙極!”
受到禦史大夫誇獎,張棉小公子得意地搖了搖腦袋。倘若古板倔強的公孫大夫得知葡萄是張公子和衛伉他們幾個站在木桶裡用腳踩碎的,不知他是否還喝得下?
“大將軍,朕這裡有好東西給你。”酒過三巡,天子放下酒樽,拍拍手示意眾人稍安。
宦者取來一卷詔書展開。
“大將軍衛青,躬率戎士,出師大捷,獲匈奴王十有餘人,益封衛青八千七百戶。另,封衛青子衛伉為宣春侯,衛不疑為陰安侯,衛登為發幹侯,食邑各一千三百戶。”
短暫的寂靜之後,席間眾人嘩然。我抬頭望向二舅,卻見他大驚失色,一雙好看的柳葉眉緊緊蹙在一處,與他身旁喜不自勝的二衿娘形成鮮明對比。
一隻手從座下悄悄伸過來,執起我的手,帶著微濕汗漬的掌心相對,十指相扣,暗暗施力。
訝然地側過頭,望向身邊神色異常嚴肅的帝王,我屏住呼吸,心中不由得一緊。
一次出戰,三子封侯,二舅本人食邑共計一萬六千三百戶,長平侯全家食邑總計二萬二百戶。頒發這種封賞離奇的詔書,很明顯天子話中有話。
我必須承認,自從天子對我發起迅猛的追求攻勢,連日來我已經隱隱産生不好的預感。當大軍開拔後,陛下手邊竟只剩下長安城的禁兵和寥寥幾名校尉,面對空空蕩蕩的上林苑,他是否因為孤獨感,才會想要夜裡抱著我同眠?諸將皆屬大將軍,受大將軍號令排程,作為一個上位者的警覺,他是否感到了某種危機感,才會想起來要試探二舅?
我在心中默默祈禱。
無論如何,如今這種場合下,不管有何異議,只要二舅先謝恩,回去私下裡再慢慢同陛下討價還價,憑著他倆多年以來彼此間建立的信任,沒有什麼事不可商量調和。
當平日裡性格溫文恭謹的二舅匆匆起身離席,在帝王面前伏地奏拜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胃中一陣翻攪。
“此一役,臣幸得陛下全心信任才得以領兵出征,仰賴陛下神靈庇佑才得以出師大捷,依靠諸位校尉在前線拼死戰鬥才得以立下功績。陛下已經給予臣益封,臣的三個兒子尚在襁褓之中,並未有貢獻,陛下若給他們也裂土封侯,臣將無法鼓勵將士為陛下力戰。因此,伉兒他們不敢受封!”
平日裡柔和美好的聲音,此刻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我的心上,令我如坐針氈。我幾乎就要起身,阻止二舅再說下去,卻被天子以驚人的力道死死壓住手腕。我側過頭,望見帝王微闔的眼瞼和不停起伏的胸膛,聽見他極度壓抑的呼吸。
彷彿過了很久,天子的手勁終於鬆懈下來。
“諸校尉跟隨大將軍立下汗馬功勞,朕如何會忘記?”他抬手召喚道,“趙禹。”
“臣在。”
“把你手裡的那份詔書也宣讀一下吧,那些按照漢律擬定的部將封賞。”
金樽美酒春意醉,靡靡鄭音繞梁回。
諸將輒得賞封侯,幾家歡樂幾家愁。
“恭喜恭喜啊,太僕大人南卯侯。”
“你也是,輕車將軍樂安侯。”
幾番謝恩後,眾人開始漸漸喝高,酒興正酣,敬酒者、起身邀舞者不在少數。我靜靜坐在陛下身邊,望向客座上皺著眉頭、被眾將不停灌酒的二舅。手中的葡萄酒釀,他灌一杯,我也跟著灌一杯,可是焦慮感卻並沒有隨著酒意而煙消雲散,心中反而愈加沉重。
之前提出的那些問題,我其實已經從陛下和眾臣的反應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身邊的這個帝王,此時此刻,正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接受封侯的部將蜂擁而至二舅處,歡欣鼓舞地慶祝勝利的喜悅。
即使是坐在帝王身邊的我,望向此刻眾星捧月一般的大將軍,也會被眼前這種帶有強烈反差的孤獨感重重侵襲;更何況下座之處那一排外朝重臣,他們又會作何感想?
忽而一個靚麗的身影輕盈地落至眼前,擋住了我膠著在二舅身上的視線。
“我請哥哥跳支舞好嗎?”衛長公主今晚衣著華麗的紅色襦裙,雲鬢處步搖輕輕飛舞,香粉敷面,唇間朱丹被酒液微微濕潤,如仙女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