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我。”他命令道,同時再次舉起了弓。
這次,他換了右手持弓,左手搭箭。箭離弦時,我産生了一瞬間的恍惚,直到靶場盡頭最遠處的草人頭骨碌碌地滾到牆角,消失不見,我甚至並未看清箭矢到底去向哪裡。
韓太師從我的箭囊裡一次性抽出三隻箭,依舊保持著右弓左弦的姿勢,緩緩拉開弓弦。三箭齊發,三個草人頭齊齊應聲而落,三箭全部命中,無一脫靶。
寒風中佇立之人一身紅衣,我揉揉眼睛,表示沒有看錯。他竟然也是左撇子?或者說,左右開弓,箭無虛發,他是怎麼做到的?
背對著火把,韓太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光深邃,卻彷彿穿透了我,望向我背後的另一個人。三年前的那晚,這人也是這般地背對著光亮,他吐出的那些瘋狂的言語,偶爾在夜深時還會縈繞在我耳邊。
“從下節課起,改用硬弓。”韓太師緩緩地說,“一旦用慣了軟弓,就不容易再改過來。”
“可是我已經習慣了。”我本能地反駁。這把弓是二舅為我買的第一把弓,我不想這麼快就將它束之高閣。
“必須改。”韓嫣的聲音不容置喙,“軟弓使你的手腕過於依賴弓的質地,早改一天,少一天痛苦。”
見我還在瞪著他,韓太師收回目光,嘆了一口氣。
“走吧,我送你回家。”
韓太師把我抱到馬背上,牽著火雲出了清明門。經常坐在長安城根下的幾個叫化嘍囉看見我們,朝我們圍過來,伸著手,嘴裡唱著歌謠。我聽得歌詞大概是“若饑寒,逐金丸”?
韓太師徑直從叫化子中間走了過去。
“一群不勞而獲之人!”我回頭向那些人做鬼臉,換來他們的謾罵。
“他們為什麼唱那種歌謠?”甩掉那些人後,我不解地問,“誰會將金丸施捨給這種人?”
“很多年前,有人年少無知。”韓嫣只吐出這一句,便不再言語。
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今晚經過長樂宮時,之前那種被人窺視的陰森感又冒了出來,然而天太黑,我幾乎什麼也看不清。長樂宮這個地方,陰氣太重,風水不好,看來以後要繞著走。
這幾年的衛家祭祖,一直是與天子同行,加上今年少了竇家的人,衛家的排位往天子近前移了很多,小姨也攜同衛長、陽石兩位公主表妹盛裝出席。可惜,我沒能參加這次的祭祀,最近的勞累,加上總赤著腳跑來跑去,我不幸病倒了。
豔陽高照,舅父們全部去上林苑參加狩獵。我忍受著傷風的痛苦,獨自窩在被窩裡,抱成個團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灌著苦澀的草藥汁。家僕為我端來溫水甜食,好生看著我。
自從太傅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一出,狩獵時衛家老二參乘陪獵的事兒就傳到了朝外,那些瘋狂傳抄《上林賦》計程車族們如獲至寶,說什麼“昔佞宦趙同為孝文皇帝參乘,今衛侍中自謹以媚上”,到處八卦二舅和天子的關系,攻擊二舅的聲譽。大舅擔心之餘,最近兩年的狩獵也都沒什麼獵物。小舅一如既往的貪玩,我囑咐他回來時好好給我講講今天的見聞。
一覺醒來,聽得院子裡馬兒嘶鳴吐氣之聲,舅父們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來。睜眼一看,一輪耀眼的日頭掛在當空。
“怎麼這麼早就結束了?”我問推門進來的小舅。
“別提了,出事兒了唄。”小舅將弓箭和長劍卸下來掛到牆上,忿忿道,“自從上回死了鹿後,按新規定,開場前總是韓嫣先清場,陛下跟隨。那江都王倒好,多少年沒回京,不懂新規矩,認錯坐騎,卻仗著自己是陛下的兄長,在眾將面前瞎胡鬧,狀直接告到了王太後那裡。陛下氣惱,直接將眾人就地遣散,真是掃興!”
“啊?江都王怎麼跑來了?”我吹著鼻涕泡問道。
小舅邊解胡服邊滔滔不絕:“聽說江都王來,是上書請求陛下派他去打匈奴,陛下聽了很生氣,又不好當面回絕,就叫江都王先去陪獵,使個緩兵之計。這下可好,兩人徹底鬧掰,陛下肯定不會讓江都王出戰了。”
“去病,感覺好點了嗎?”大舅推門進來,試了試我額頭上的溫度。
我搖搖頭。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以我的經驗,傷風至少得捱十日。
“拿江都王的兵去打匈奴,不是件好事嗎?”我不解。
大舅面上現出一絲憂慮,搖頭嘆道:“這次的備戰是中朝絕密。小小江都易王劉非能提前得到訊息,就說明一件事——有人走漏了風聲。陛下暴怒,是因為現如今整個戰事需要重新規劃,甚至有可能取消。”
“取消?那你們前兩次去馬邑縣,豈不是白跑一趟?”——還惹上個主父偃,我在心裡說。
“本職工作,無所謂白不白跑。”大舅嘴上這麼說,面上卻現出憂慮之色。他幫我掖好被子,“去病你別想那麼多,多睡會兒。步廣,咱們走罷,別打擾他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