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說要守孝一年……”二舅的回複我漸漸聽不真切,不過只需大舅的話語,來龍去脈就能瞭解個大概。
“他傷心關你什麼事?死的又不是咱祖母。”大舅的聲音再度傳來,“飯都倒了,今晚出去吃。”
陶碗瓷碟竹筷夾雜著一陣“乒裡乓啷”的混亂,大舅一邊追著二舅出了廚房,一邊繼續滔滔不絕:“他那麼大刀闊斧地撤換人手班底,中朝外朝都被他折騰個底朝天,還大設樂府,搞那些靡靡之音,哪裡像是傷心的樣子,分明是個擺脫了鉗制,正開心地放飛自我的黃口小兒!”
二人腳步戛然停在了正廳。瞥見因為聽到蹭外食的可能性而滿臉期待的小舅,又望見正躺在地上大啃飴糖冰塊的我,二舅神色終於緩和下來,嘆了口氣。
“兄長說的是,我們出去吃吧。”
小舅拍手笑道:“好好,等我們換身衣服!”便拉我起身,匆匆往房間裡走。
大舅明日需回宮報備行程,早早歇息下。小舅又喝多了困得眼皮打架,估計明早起不來,不過小舅在期門軍營滴酒未沾,也算是個進步,偶爾開心一次想必也無甚大礙。
明日是董太傅的課,我預習了一會兒《公羊春秋》,把幾個不認得的隸書字用右手歪歪扭扭地抄到竹簡上,打算明天課上問他。
牙還是有點痛。熄了燈,我在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外間傳來低聲的清吟。
我披上外套,悄悄推開門,赤腳走在夜間冰涼的地上。庭院裡,臘梅花的香氣濃鬱地泛濫於四周,泛著新葉的柳樹下,佇立著一個挺拔欣長的身影。二舅還沒睡,月光皎潔,灑在他一身青色中衣上,低垂的睫羽掩去一雙星目,雙頰因早前喝了杏花酒而微醺。他執手擊節,輕輕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我知道這首歌出自詩經,李司業不久前剛教授過,而且這詩歌就是大舅今晚提到的靡靡之音——鄭音的代表作,如今被二舅配以衛音的曲調節奏婉轉地哼唱出來,卻憑空多了一抹悽涼的氣氛。
自打有記憶以來,我是第一次聽到二舅唱歌。我一直以為擅歌衛音的小姨擁有這世上最動人的嗓音,直到這個晚上我才明白,男人的歌聲也可以被稱為天籟。
可是,他終究還是要向兄長妥協了嗎?
我輕輕走過去,環住二舅,下巴貼靠在他的腰彎處,仰起頭望著他。二舅唇角微翹,展開一個恬淡的笑容,撫上我披垂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
“二舅再唱一遍吧,去病愛聽。”
連續數日的留堂,加上長新牙的痛苦,令我食不下咽,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萎靡不振過。小痛不如大痛,昨晚我終於忍不住,指揮小舅拿來粗線,一頭栓了門上的銅扣,另一頭拴在那顆搖搖欲墜的牙上。小舅毫不留情地“砰”的一腳踹開門,白色的乳牙攜著一道血線飛向空中。
冰塊被扔到嘴裡含著,漸漸止住血,但是治標不治本。左臂連日來的過度用力,有被拉傷的趨勢,每拉一次弦都會劇痛無比,拇指腫脹,戴上的弓抉估計需要回家用皂角水洗才能摘下來,執筆更是問題。
但是我不能示弱,再射下五個草人頭,我的留堂就結束了。我把草靶想象成入侵馬邑的匈奴兵,再一次舉起了弓和箭。
我怔怔地盯著第六個枯草一樣暗黃的人頭滾落到地上。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曹襄已然等不及先行離開,遠處宦者報數的聲音隔空傳來,朦朧而不真切。四處的火把照亮了靶場,遠處期門軍和長安禁衛的地盤上,燃起星星火光,冒出嫋嫋炊煙,東風挾裹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令我一時分神。
已經沒有力氣了。或許,把這些草人想象成為那討厭的韓嫣,可以使我重新振作?
“你的左腕,是不是以前受過傷?”
冷冽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嚇得我一個踉蹌,本能地轉身,手中箭矢差點兒脫弦而出,射中來人的面門。
韓嫣單手攥了箭頭,示意我松開弓,另一隻手伸了出去,抓住我的左腕。三年前的一幕襲上我的心頭,我本能地排斥掙紮,卻被抓的死死的。
“放手。”
“不放。”我再度堅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哼,還真能忍。”韓太師輕笑一聲,松開了捏著箭的手,解散我左腕上的繩結,將我的袖套揭開。果不其然,左腕處已經腫的像個饅頭。他放開我,取過我的弓,在手裡掂了兩下,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上弦,對面枯草人頭應聲落下。
好身手!我心中默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