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座位上,在高老師還沒有進教室前,耳畔都是同學們的嘰嘰喳喳,在稱讚趙委員的黑板報。
高老師這次進教室是指揮著幾個同學,把一架大的腳踩風琴抬進來了。
他說,“文藝班得有一架鋼琴,學校窮,兩臺鋼琴不夠用。我們教室這臺大風琴用於老師指導和回課用。在音樂教室過道對面,那個大教室裡,還有小一點的風琴十幾臺,你們練琴就去那兒。大家對付著吧。” 說著,他坐在大風琴前彈起了一首大家都熟悉的曲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彈得節奏分明,很有力度感,“好聽,好聽……”還沒有等他彈完,教室已經是一片叫好之聲了……我們文藝班的老師個個有兩下。(後來,我們高師的鋼琴有一百多架。)
語文課一結束,不等高老師退場,鄒班就上場了。他把我的勸告當了耳邊風,在他心裡,不執行任務就是他的失職。可這樣一來,我們文藝班的“颶風”形成了。
他習慣是要一褒一貶,以此來凸顯公正和有教育意義。我提著個心聽他說:“嗨格……大家安靜,我要宣讀學校對我們班兩個同學的處理意見。先表揚提前回學校參加排練的李福興同學。他家的一個祖輩人去世,請假一週,可只回去了兩天,我打電話要他回來,他立即趕回了學校。值得大家學習!而,嗨格……”
鄒班打住了,低頭從眼鏡片上面看了一眼我和趙俠,我對他使勁眨眼睛,可還是沒有“掐住”他想說的衝動,“嗨格……趙熙文因這次老三班同學們回滬探親,遲到一週返校,嗨格……本來要警告處分的,現在,現在就撤銷他的宣傳委員的職務。”
這塊“石頭”一丟擲來,一池水都波動起來,大家議論紛紛:覺得學校有點小題大作,火車票學校又不幫忙買,還要給敢於承擔責任的人敲一記棍子。這棍子雖然不重,卻讓人感到不快。
趙俠先有點驚愕,但很快就輕鬆起來,他馬上拿起擦布起身過去,三下五除二,把黑板下方“趙熙文”三個字果斷地抹去。然後,也不理那個還在“嗨格”的班長,就走出教室去了。
“什麼態度?!”鄒班咕噥了一句,但還是繼續說他對紀律整頓的看法與要求。
不一會兒,趙俠又回到教室,不聲不響,好像很沉默,可我覺得他是輕鬆自在,他對“委員”不“委員”的,異常平靜,這個處分似乎在他的判斷之中。
誰知鄒班卻被他無所謂的浪蕩腔給惹怒了,他就又加上了一句,“以後出黑板報的草稿要先交給班委或老師。”
這句話的火藥味迸出來了,趙俠的眉頭一皺,怒氣開始從身體裡匯聚起來……我趕快說;“趙同學告訴過我對於黑板報的內容。是我不知道要審查。”
我想“滅火”的話,不起任何作用,鄒班反而一而再再而三了,他說:“晚上在寢室也要注意紀律,不要深更半夜聚眾喝酒聊天,影響同學們正常休息!”
趙俠忍不住了,終於“匪氣”戰勝了“文氣”。他的臉被一肚子的氣給弄得一團糟,一對本來是聰慧明亮的朗目,怒火噴出來了,他嘴角斜咬著,身體有點顫抖……
鄒班對著他也雙目直瞪,一點不示弱,他背後有領導,他怕啥?……可他一定也在心裡罵我,這個“婆婆心”怕得罪人,連這點小事都不肯互相支援!
而對面的趙俠已經是所有羽毛根根張開的“鬥雞”了,他怒不可遏,一件事居然變成了三件事,並且事事在限制他的自由……他準備反擊了!他也根本不怕,因為他的背後是同學們,朋友們……他肯定在心裡罵我,一個能讓人尊敬三分的“書記”,這時候怎麼不為民做主?!
全班同學不知所措,看著他們兩個針鋒相對,惡鬥一觸即發似的……
高老師說話了:“班長是宣讀了學校的意思,趙熙文也不要生氣。大家冷靜下來,馬上要上下一節課了。”
這話雖然等於沒有說,但是他畢竟是老師,也算是扯開了雙方的劍拔弩張。接著,高老師走出教室……
就這麼一秒鐘,趙俠把手裡的溼抹布朝著黑板報“啪”一聲摔過去了,正擊中了“新三班”的“新”字上,水沫四濺,抹布只停留了一會兒就掉下來……下面坐著的同學們馬上站起來躲閃,其餘同學們都“哦!”非常惋惜地喊出了聲,抹布的水留在黑板上,又慢慢地淌下來,一路把那些雋秀挺拔的硬筆書法作品給徹底破壞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那句話上面,正是小流四散,佳句被切割了,黑板上什麼也無以可積了……
一件有意義的藝術作品,被作者自己毀了,其實還毀了所有在旁邊看著的同學們的心。此時,我的心裡真可以用上那個詞了:“一地雞毛”。
鄒班與趙俠的樑子就這麼結了,結的是死結,一輩子沒有解開過。假如鄒班只是找他個別談心會怎麼樣?假如,這頂可有可無的“宣傳委員”的帽子,脫下來一會兒,再給他帶上會怎麼樣?假如,不要把整頓紀律的事兒,一股腦兒地抖落出來,而是分別說說,又會怎麼樣?……不知道鄒班想過沒有。我是想了又想,因為,他們的明爭也好,暗鬥也罷,夾在中間的我是最難做人的。
記得法國大作家雨果寫的《悲慘世界》,那個警官沙威,追著冉阿讓不放,讓人印象太深刻。起初冉阿讓只是肚子餓偷了一塊麵包,就被關進了監獄,他不斷逃亡,又被所謂稱職的警官沙威抓回來,漸漸演變成了一個重刑犯。沙威的窮追猛打的結果,反而把世界弄得悲慘不已。沙威自己後來也明白了,可是晚了。我小時候看書時,總是不明白那個沙威是為了什麼……
現在,我好似覺得鄒班的做法,也有點那個太“稱職”的可悲味道了……現在,我前思後想,似乎找到了一個解說詞:沙威不是個警察,他只是個忠實的警犬。
趙俠當然不是冉阿讓,但是,經過這事以後,同學們大多站在他一邊,他成了“無冕幹部”了,管他文氣也好,匪氣也罷,他獲得了人氣。
一開始,我還沒有覺得這事後來會發酵。只是馬上體會到了我的三個難:第一難:我是唯一沒有辦法裝傻的人,我得排練節目,而人員是演出節目的“活”材料;第二難:解開他們這個結,我不會也做不到在鄒班前講“鄒”話,在趙俠前講“趙”話,加上他們倆還都強頭倔腦的,怎麼辦?第三難,我自己個人信心銳減,文藝班這個圈子本來不是我可以呆的,卻還要我“濫竽充數”當“書記”,看來我真是得“下臺”呀!他們怎麼沒有來將我也撤了?
我已經明顯感覺到,老二班的喻班,蔡同學他們不在我背後,我心裡的那種空虛無助的感覺,此一刻開始蔓延了……再難也得咬咬牙堅持,我對自己說,熬過一年半就畢業了!
眼下,先得去排練和演好那個舞臺上的“極左”的、但是很單純的再回家鄉的“大學生”吳鳳玲。可是朗誦就成了翁鳴一個人的事了。
趙俠對我說,“以後我不再參加排練節目,我一心只讀聖賢書了。”
我們的節目,配合學校的歡送他們回家鄉的大會,是很成功的。弄得很多人都說:“看來,你也要學習他們,畢業回山鄉了。”
也有人說我,這個節目的名字不對,因為當地人龔選民是回家鄉,上海人怎麼是回家鄉呢?我那時真想不出來,該怎麼寫正確。
誰知道,等我們畢業後,大概是七八年還是七九年時,大批上海知青返家,其中也有吳鳳玲,她很順利地“回了家鄉”。
“極左”的衝動只苦了當地人龔選民,他為了再次可以成為拿工資的國家幹部,經過了好幾年,幾次三番的努力,才算恢復了他的高安師範畢業生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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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堅編審評:
高安師範是作者走出大山,抵達其心目中的詩和遠方大學之前的“中繼站”。這個“中繼站“在作者人生中的意義,怎麼高估都不為過。高安師範是作者傾注了幾乎全部青春和熱血丶展現成長性的地方,是作者始終會用充沛情感和無限溫情回望的地方。因此,作者才能寫出像這一章這樣精彩的文字。
這一章裡出現的語文高老師丶音樂莊老師丶美朮曹老師,以及學生鄒班丶谷班丶趙俠丶汪書記,一個個從生活中走出來在讀者面前亮相,形象請晰丶個性鮮明,組成一個既有時代烙印兼有師範院校特色的立體化的師生群像,令讀者過目不忘。
作者借用雨果《悲慘世界》的內容點評鄒丶趙結樑子的情節,從人性的角度提升了小說的思想性。大學生回鄉的極左事件,是本章敘事的一條線索,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最後用“白描“手法的淡淡幾筆,道出了極左思潮下極左行為的醜陋和事件中主角的心酸,令讀者會心一笑。
小說致敬的是青春,回望的是年代,凝視的是人性。每次讀汪老師小說,都有汲取到思想營養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