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暴喝截斷話頭。趙衍身後走出一名瘸腿老兵,鐵盔下露出半張被火燎毀的臉——那是三年前雁回谷一戰的倖存者。他拎著一盞氣死風燈,火光搖曳中,禁軍陣列裡漸次響起倒抽冷氣聲。
燈罩上赫然映著血字: “丙申年臘月十七,神武門戍衛名錄” 。
老兵啞著嗓子道:“陳統領不妨念念這名錄?看看上頭有多少弟兄的妻兒,如今還關在刑部地牢!”他猛地掀開燈罩,名冊在雨中迅速洇濕,墨跡卻因摻了明礬越發清晰——那是顧唯卿親批的“連坐緝拿令”,末尾硃砂印鑒如凝血。
禁軍騷動如沸水潑油。有人踉蹌出列,顫抖著指向名冊上一處:“這、這是我渾家的名字!她上月剛生完娃,怎就成了逆黨?!”
影衛首領猛攥劍柄,骨節咯咯作響。他早該料到,明珠既能買通趙衍,必已將顧唯卿的陰私勾當散入軍中。此刻對峙的已非刀劍,而是人心潰堤。
“妖言惑眾!”他暴喝一聲,揮劍劈向老兵。
鐺——
趙衍橫刀架住劍鋒,虎口震出血絲:“陳啟明!雁回谷那晚你帶影衛殿後,裴將軍為救你們斷了一條腿,你呢?你把他推進火海時,可想過‘忠義’二字?!”
劍刃相擦,火星迸濺。陳啟明眼底閃過剎那狼狽,卻轉瞬被狠戾淹沒:“成王敗寇,哪來這許多廢話!”他驟然撤力,劍尖毒蛇般竄嚮明珠心口。
噗嗤!
一支羽箭貫穿他右肩。眾人愕然回首,只見角樓陰影中立著個瘦小身影——是趙衍獨子趙小滿,未及弱冠的少年咬著牙拉滿第二弓,箭尖直指陳啟明眉心:“你綁我阿奶時,可沒這般威風!”
這一箭成了壓垮駱駝的稻草。禁軍轟然炸營,鐵甲碰撞聲混著怒吼:“誅殺國賊!清君側!”
明珠退後半步,任由人群裹挾向前。她冷眼瞧著陳啟明被昔日同僚按跪在地,泥水嗆入他嘶啞的咒罵:“你們今日叛君,來日必遭天譴……”
“天譴?”明珠俯身拾起浸透雨水的虎符,指尖撫過殘缺的貔貅目,“顧唯卿弒父奪位時,你可曾替他問過天道?”她忽然揚手將虎符砸向宮牆,金玉碎裂聲清脆如瓷器墜地,“傳令!開武庫,封九門,凡持陛下手令者——殺無赦!”
摘星樓的風裹著血腥氣撞開窗欞。顧唯卿赤足踏過滿地狼藉,琉璃盞碎片紮入腳掌也渾然不覺。他望著神武門方向的火光,忽然想起登基那日,明珠替他系冕旒時說的話:“陛下可知,最利的刀,往往是鞘先鏽的。”
原來她便是那刀鞘。
暗衛的屍體橫在階前,喉間銀針泛藍——是他親手賜給明珠防身的“醉朦朧”。這毒見血封喉,卻要熬足十二時辰才發作,原是為防她自戕,如今倒成了絕妙諷刺。
“好算計……當真是好算計。”他癲笑著扯下龍袍,胸口潰爛的疤痕因激動滲出血膿。三日前太醫說那是“憂思成疾”,此刻想來,怕是連診脈的院首都被換了芯子。
樓外腳步聲如潮逼近。顧唯卿踉蹌撲向案頭密匣,裡頭鎖著真正的虎符——貔貅左目三道深痕,是當年他趁裴元洛重傷時偷拓的印模。
“朕還沒輸……”他哆嗦著摸出火摺子,引燃了榻邊垂幔。
神武門下趙衍正清點傷亡,忽見角樓火起,霎時血色盡褪:“不好!陛下要焚樓毀符!”
趙衍的吼聲未落,摘星樓頂已竄起丈高火舌。濃煙裹著焦木氣直撲而下,瓦片爆裂聲如驚雷炸響,火星雨點般墜向神武門廣場。
“取水龍!盾陣護駕!”趙衍一把扯下披風蓋住明珠頭頂,嗓音嘶啞如鏽刀剮蹭。禁軍轟然散開,有人沖向武庫抬銅缸,有人架起盾牌圍成鐵壁——動作雖亂,卻隱隱透出裴元洛當年訓兵的章法。
明珠卻拂開披風,任火星灼上袖口。她仰頭望向火光中扭曲的人影,忽想起顧唯卿登基那夜,也是這般立在摘星樓,將裴元洛的銀甲殘片一片片拋入烽火臺。
“娘娘!”趙衍急得目眥欲裂,“虎符若毀,北境三十萬大軍再難調動!”
“他毀不掉。”明珠抬手一指。
眾人順著她目光望去,只見樓脊飛簷上懸著條鐵索,末端隱入西側角樓——那是裴元洛生前布的暗樁,專為防宮中火患。此刻鐵索被烈焰燒得通紅,卻仍死死箍住樓柱,延緩著梁木坍塌的速度。
“趙衍。”明珠的聲音冷如碎玉,“帶你的人去角樓,絞盤左轉三圈,右轉七寸。”
趙衍怔住。角樓絞盤是控宮內水渠的機括,與摘星樓相距百丈,如何能救火?
“裴將軍改過機關。”明珠從袖中摸出半枚銅鑰,邊緣刻著螭紋,“水渠下埋著北海運來的冰磚,三伏天都不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