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校長家訪回學校時, 因為腿疼走不穩路摔到山溝裡?,楊宣回學校後沒看見人?,就打著?手電筒一路找過去,邊找邊敞著?聲音喊人?。找到校長時,人?已經凍得渾身發紫,差點沒了命。
後來冬天家訪的事情就落到楊宣頭上。
我仍舊沒學會挑水,且冰天雪地的水庫邊很危險由不得我臨時再學,楊宣就讓我留在學生家裡做些雜活,他一人?進山挑水。
我就幫學生家脫玉米粒。
脫粒機是?沒有的,我們把玉米裝到袋子裡,然後拿著?木棍來捶袋子,玉米和棍子都?是?堅硬的,只有人?的手是?柔軟的,幾?方碰撞,手很佔不到好處。
幾?袋玉米捶下來,手心?就起?了血泡。
等?捶得差不多?了,就把玉米倒在地上,玉米粒脫下大半來,接著?就要用手刨,如此一來大拇指指腹上又起?一個水泡。
等?楊宣把水缸裝滿了,我們倆就馱著?刨好?的玉米,去有打面?機的人?家把玉米打成粉。打好?的玉米糝不僅人?吃,還要喂豬和牛,靠學生背去打是?很難的。
一家事情了了些?,我們就去下一家,幾?乎每家都?是?和第一家差不多?的狀況。
出門務工的父母,年邁的老人?,年幼不知事的弟妹,還有難以逃脫的、環環相扣的悲哀命運。
我有時會想?,他們日子過得這麼苦,那看到書本上稱得上世外桃源一樣的世界,看到幾?十年乃至上百年前?的文章裡?已經出現,而對現在的他們來說仍是?遙不可及、甚至不知道名字的東西時,他們會不會覺得萬分痛苦?
會不會覺得命運不公?
楊宣告訴我並不會。
山裡?孩子雖然看起?來很懂事,卻仍是?不懂什麼是?命運得年紀。
山裡?孩子骨子裡?有一種淳樸老實的品質,可能有些?笨拙,但會好?奇,會羨慕,會嚮往,這就夠了。
有著?對外界的憧憬,有朝一日,他們才能看到那個不被“打工”充斥的繽紛世界。
彼時的我認為楊宣太樂觀了。但很顯然他並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是?我太悲觀,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
不過在家訪的事上,我們達成了共識,不論天氣再惡劣,我們每日都?會去家訪。
有時是?挑水砍柴,也有時是?給格外困難的學生家裡?送些?米麵?糧油,極偶爾的時候,也會送一些?肉和水煮蛋。
很多?學生家裡?餵了雞鴨,但並不捨得吃蛋,而是?都?攢起?來,預備等?收蛋的人?上山時賣了換錢。
那時還沒興起?吃土雞蛋的熱潮,一個蛋也就賣三四毛錢。
楊宣想?讓學生吃得好?一些?,學校還沒放寒假時就不時買雞蛋牛奶發給學生,為了讓學生吃到嘴,都?是?煮熟了再發。
卻仍有很多?學生自己捨不得吃,揣回家給老人?和弟妹。
說實話,我很同?情這些?學生,但尤其討厭他們的家人?,稱得上厭惡。
給了他們生命卻讓他們那麼痛苦地生活,讓他們來承擔本該由?父母承擔的責任,使他們承受多?餘的苦難,待若幹年後又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或是?責備孩子又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人?。
一邊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上都?苛待著?孩子,還要求孩子必須懂事有出息,這樣真的很可惡。
因此我並不贊成楊宣的做法。毫不意外的,他也不贊成我的想?法。
不過我無所謂如何,反正付出心?血的人?不是?我。
我仍舊和他家訪學生,學生家裡?的活兒好?像幹也幹不完,難熬的冬天好?不容易過去了,一開春,又是?幹不完的活兒。
春播了,我們得趕緊幫著?學生家墾地種地,否則要是?開學時家裡?地沒種完,那些?可惡的人?又要將人?扣押在地裡?。
即便地沒種完就放人?來學校了,放學回家或是?週末時候,仍不得休息。
我真的想?不通,打工就那麼掙不到錢嗎?連平常吃喝也供應不起?,以至於?窮苦得必須讓丁點大的孩子把家裡?家外的活兒全幹了?
如果是?的話,打工還有什麼意義呢?難不成僅僅是?為了逃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就讓一個孱弱的肩膀來挑一家人?的擔子?
不管如何解釋,我對有些?人?已經深惡痛絕,我真的很惡毒。
楊宣說我是?心?疼學生,我覺得他發了癔症。
血脈相連的人?都?能狠下心?來,我一個不相幹的人?,為什麼會替別人?憎恨?無稽之談。
人?是?很自私又很習慣於?從背叛親密關系來謀得好?處的,我也如此,卑劣惡毒。
十幾?歲時的我的想?法一直影響著?現在的我,即使現在的我已經推翻了那時的悖論。
楊宣死的時候,我替他這個不相幹的人?,憎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