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下來的內容,馬爾薩斯聽了都要直呼內行:“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財寡,故民爭。”
寥寥幾句,韓非就勾勒出了一個與上古之時截然不同的“人類社會模型”:在上古之時,人口稀少,王所需要憂慮的,是如何對抗野獸與自然災害;而如今資源稀缺,人口卻過剩,王需要憂慮的,就是“民亂”。
如何解決有限的資源與膨脹的人口之間的矛盾,工業革命後的解法是發展生産力,在此之前,馬爾薩斯的解法是用戰爭削減人口;而比馬爾薩斯更早兩千年,韓非的解法是:法。
韓非的法,是嚴刑峻法,是賞罰的藝術,也是對“民”的極盡控制。他主張,宣揚仁義的“學者”、合縱連橫的“言談者”、以武犯禁的“帶劍者”、逃避兵役的“患禦者”、積財牟利的“商工之民”,皆是“邦之蠹”。
在類似這樣的交談中,韓非的思想一點一點地成型,不僅影響著李斯,也影響了華夏兩千年的歷史。
韓非“愚民”的用意深藏於他滴水不漏的思想體系之中,華夏能長期維持大一統,法的思想功不可沒,而“三十三兩白銀?”的深重苦難同樣折磨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兩千年之久。
注?:清廷計算,百姓一年開銷約三十六兩,於是故意設計,讓百姓每年平均只能掙到三十三兩,這樣終日勞作辛苦,始終欠三兩,便沒有精力去想別的。
十幾年後,韓非所作《孤憤》《五蠹》傳入秦國,嬴政大為賞識。後秦國攻韓,韓非出使秦國,上《存韓》書。
他知道這將成為自己的催命之書,但這又是他身為韓公子必須盡的責任。
李斯諫嬴政,韓非上《存韓》,證明其心在韓而不在秦。才華橫溢而不可留為己用者,當如何?
答案就在韓非自己的著作中:當殺。
李斯帶著鴆酒來看韓非時,又想起了十幾年前,他問韓非“何觀星象而後悲秋也”,然後一起計算“今人有五子,子又有五子”,幾代之後有多少世孫的那個平平無奇的夜晚。
韓非看到李斯,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嬴政雖然將自己下獄,但說不準什麼時候又會後悔,所以李斯要早下殺手,以免夜長夢多。
韓非交給李斯一卷書,正是《韓非子》的最後一篇,《痴愚》。
他知道李斯看完後必不會上交給嬴政,而是背地裡銷毀——這正是他想要的,此書斷不能留,但他想讓李斯讀一讀。
最後一刻,李斯問,為何韓非不咒罵於他?
韓非搖了搖頭:“與吾論道者,唯君一人耳。”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完:能將他想做之事付諸實踐的,也唯有李斯而已。
韓非一生高傲,孤憤,思想不為他人所容,當然也沒有多少朋友。最接近知己的一個,是他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