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再次來到矮房前時,藥婆正在簷下搓著手,見他緩步過來,頭也不抬像是邀功般唸了起來:“藥婆子能醫病、去疾、通絡、愈肉身,那年輕人算是撿了條命。”
“是,老人家,多謝你。”慕容璟瓏輕聲說,他的心意比語氣更加清和。
“謝不得,終歸是肉身的傷勢,能下藥,能施針,卻不知心中的鬱病,要如何醫治?”藥婆目光狡黠,語氣引人玩味。
“心中的鬱病?”慕容璟瓏一怔,藥婆的話令他再次心生出被設計的感覺,可眼前不過是一位醫者,一位剛挽救了懷麓性命的高明醫者,他寧願這樣想:“誰的鬱病?”
“你啊。”藥婆淡然地說。
他的身體在輕微晃動,輕微的在旁人看來會錯以為是搖曳的燈影作祟,可他心中卻經歷著劇烈震顫,另一場陰謀?他躊躇著,緊握刈鹿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或許藥婆並未看出他的波動,只是咯咯笑著說:“河灣村偏居一隅,出去走醫販藥的村人多,南來北往的訊息靈通,最近江南太平,一場戰事,除了鮮卑與晉民,又有誰會負傷而來?這南下的人物,能如君侯這等氣度,就更不必數了。”
“你知道我是誰?”慕容璟瓏說。
藥婆含著笑,滿頭銀發在燈燭下泛出朦朧的光,終究未說什麼。
“那你還醫療我的部下?”
“就是食人的惡鬼求到我這,也不能見死不救啊,”她笑著說,“落魄的走獸難求自保,何況逐鹿的君侯?”
月懸西天,就像身披霓裳般縈繞著淡漠的光暈,月華如水,將一副寂寥的夜色映襯得分外清冷。
“世豪東夏的慕容家,一門子嗣豪傑,如今流落江南,唯獨推了我的門扉,這機緣,還不夠玄妙嗎?”藥婆說。
“可我不過是個罪人。”慕容璟瓏垂下頭,對方的話令他在寒夜中如同火灼。
“罪人?”藥婆直視著他的雙眸,目光不卑不亢,“如今天下,肯這般自詡已算作彪炳,遑論君侯這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氣量?試問眾生,又有誰不是罪人?”
“我的罪過,與眾生不同。”他無聲哀嘆,忽然想起紀白禹的狂妄控訴:你用弒母、用叛離故土來回應贊揚,你辱沒了武者的名節,成為大燕一族的恥辱,毀滅了龍驤的榮耀...
“又有何不同?”藥婆撫手而笑,“一妄在心,星霜俱滅,罪即是罪,能有何差?”
一妄在心...原來只要動了妄念,就已是罪過,慕容璟瓏恍然驚醒。
“老婆子痴活這些年,不多不少參透些道理...人無完善,而其作為究竟是暴行,還是義舉,同時代的人並沒有資格去評判,因為無論你,還是其他世人,都不過是塵寰間的一顆芥子,一顆芥子竟想窺探伏羲的全貌,不是如同笑話?”
藥婆神情平靜,仿若正閑敘家常,慕容璟瓏卻因她的話有了新的感悟:世人可以回顧、可以評判歷史,卻沒資格為一場正在進行的糾葛妄下定論,譬如,他是否應背負罪責。
“傳說凡人是痛、疾、悲、苦的聚合,若造物神本意如此,為何又要創造痊癒的歡愉?”藥婆依舊神色安詳、和藹,“君侯這餘生,餘世,不論作為,只要求得問心無愧,便是上好的解藥,若留下悔恨,就如藥婆子瞧病這般,幾分病,下幾分藥,兩相抵消,如此,世上又何來不治之症?”她說著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刈鹿的鞘。
“如今你我便恍如歷史的真身,恍如來世的起因,我們的作為究竟是否為罪,就交予後世,交予有資格的眾生去評判吧。”
隨著她話音結束,不論刈鹿,還是慕容璟瓏心中的躁動彷彿都在瞬間平息了,盡管他隨即又陷入新的困惑:一路而來,駕馭機關的書生,隨雨雷出現的少女,之後,是咫尺外高深莫測的婦人,自他暌離燕京至今,恍如這世間所有令人不安的因素都開始了活動。
但無論如何,藥婆的話都如同醍醐灌,“年輪是智慧落下的痕跡與代價,您的點撥令我受益匪淺,能否請教名諱?”
“不,年輪不是智慧的代價,時間才是,”藥婆發出咯咯的笑聲,“至於名諱...藥婆子不過荒村閑人,受不住繁縟,”她邊說邊解下纏在腰間的圍裙,接著又捋平衣襟,“老朽陳腐,憑一身懸壺之術茍活於世,蒙受君侯高瞧,竟談及名諱...”可她忽然陷入沉吟,像在思索,在回憶,“我的名諱啊,這一晃,又有數十年未曾提及,君侯就叫我做...陸鬱孤吧。”
陸鬱孤,慕容璟瓏在心中默唸。
“君侯只管在此歇息,待到天明,傷者就能騎馬翻山...這些年一晃而過,我老婆子,也要出去見見世面了...願君侯武運昌盛。”她囅然一笑,未等來回話便悠悠走了。
慕容璟瓏又佇立良久,迎著她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像是一邊靜如止水,另一邊卻紊亂蕪雜,索性任由陸鬱孤愈漸遠去,直至消逝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