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芷幽...”他緊緊擁著她,生怕放鬆分毫她便會從指間流走。
“不,您不知道...”她從懷中取出一件折疊整齊的素帕,輕輕遞到他手中,“殿下,所有悲傷,都由芷幽帶走...”她費力抬起手,為他拭去眼角的淚,“若有來生,芷幽不願是這樣與您遇見...”
她的手緩緩墜落,仿若在早春生不逢時的花,匆匆一現之後迅速萎靡,失去了生氣,但她唇角依舊上揚,含著滿足的笑意,因為她在一個有著和煦天光的美麗秋日中死去,四周布滿落英,彌散著醉心的清香。
慕容璟瓏的淚像斷線的珠玉般顆顆濺落,然而芷幽已毫無知覺,鮮血恣肆蔓延,不斷浸透他的衣衫、鎧甲。
眾生都曾幻想邂逅與相愛,在乏味時,難眠時,幻想有如豐盛的珍饈引人垂涎,卻很少有人會在一時歡愉時,去排演離殤,所以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令慕容璟瓏像個孩童般不知所措,在風雪如絮的黑夜中孤立無援。
椒圖來喚他時他仍悲傷的難以自已,壓抑已久的淚水如同潰堤,是因為芷幽,因為慕容皝,因為慕容交,慕容儁,因為他無處棲身的歸宿,因為橫陳於儀鸞閣中的太後。
他感到身體的一部分被抽空了,隨芷幽去了,再也不會折回,即便他已見識了太多死亡,卻沒有一次是如此時這般悽楚,即便是生母逝世時,那些已過於遙遠的記憶,都比不及此刻,肝腸寸斷的感受如此真切。
“將軍,就快到皇城司夜巡的時刻了...”
椒圖忍不住催促,慕容璟瓏才抱起芷幽,緩緩步入參合殿,把她輕輕放到內寢榻上,又為她敷上錦被,拭去血跡,之後他反複端詳她的臉龐,試圖把她的模樣銘刻在心,銘刻在永遠不會褪色、不會被遺忘的地方。
一行人離開參合宮時夜已過半,可是堆積天底的烏雲依舊厚重,晦色濃鬱,隔絕了所有光明,宛天馬見到闊別多日的主人興奮地嘶鳴,緊接著卻又如心有靈犀般失落地垂下頭。
慕容璟瓏在欞星門巨大的赤鹿雕像前長久駐足,他取出芷幽的錦帕,上面仍有溫熱殘留,裡麵包裹著幾枚緋色如血的木槿花瓣。
“那幾枝花,去折下來。”初雪前的記憶湧入腦海,“殿下您可知,盡管浮生若寄,槿花卻有著歷盡磨難而矢志彌堅的秉性...”
他再一次難以自抑的落淚,如同宣洩般落淚,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她逝去了,永遠的逝去了,不是不再相見,而是再不能相見,無論做什麼,說什麼,她都不會知道了。
冷風刺痛他漆黑的眸,黑馬開始在拂曉前的燕京疾馳,“我是抗寒的赤炎,蕩寇的長戟...”父皇的叮嚀與昔時的記憶在背後愈漸行遠,可是出了城門,當他面對廣袤的荒野時卻又再次陷入惶恐。
馬蹄蕪雜,正自彷徨間,遠處忽然閃出兩名騎士,蹄聲交錯,緩行將至,有人因為風聲鶴唳的氣氛而抽出兵刃,在寒夜中綻著光,可是慕容璟瓏卻抬手製止了。
“皇兄。”慕容璟瓏對迎面而來的騎士說道,眼前人黑發如瀑,細眉長眸,縱是磅礴的雪勢也難以遮住棲在他瞳中的星輝。
是慕容恪,雖遠必誅的縛罪王慕容恪。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慕容恪嘆息著說,與他並肩而至的騎士沉默寡言,背負雙劍,“這是拓跋長信,我的一位好友...璟瓏,你不好奇,我為何會在這?”
“好奇,”慕容璟瓏苦笑道,“可是好奇又能怎樣,該發生的始終發生了。”他語氣平允,平允的仿若早有預料。
“一時三日,恍如隔世...”慕容恪輕輕闔目,長籲著,“璟瓏,往南境去,南境可以保命。”
“嗯,南境,”他望著他的雙眼,咫尺外,是他此前最信任的人。
“臨別贈言,璟瓏,世上最厲害的武器永遠都不是武力,而是詭計,”慕容恪說著用弓起的手指敲了敲自己散著長發的額頭,“記住你說過的,眼見的未必是真相。”
“嗯。”慕容璟瓏神色木然,唇角卻露出苦澀的淺笑。
“離別會削弱淺薄的情感,正如風能吹滅燭火,卻讓炭火更加旺盛,”慕容恪輕斥戰馬,走向城門,“往南境去!”這是他留下的最後的聲音,然而遠處卻緊接著傳來拓跋長信高亢的歌聲:
“王奮厥武,如震如怒,進厥虎臣,闞如虓虎。鋪敦淮濆,仍執醜虜,
截彼淮浦,王師之所。王旅嘽嘽,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
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徵徐國。王猶允塞,徐方既來,
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來庭,徐方不回,王曰還歸。”
慕容璟瓏聽了許久,直到宛天馬開始不安地嘶鳴,他回首望向忠心於他的武士,風雪依舊肆虐,他們透過雪絮,向他回報以信任且堅定的目光。
他驅策戰馬,一行人開始向南疾馳,逐漸消逝於八百裡秦川的蒼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