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是蘇家哥哥,蘇妙悟,蘇先生,”晏黎的注意又重新回到晏念身上,她轉身瞧一眼蘇妙悟,歡喜喜說道,話音中已沒有了先前對他和火煉螣蛇的畏忌,“我與他在揚州城中相識,在映月湖畔。”
“蘇先生,”晏念掙紮著試圖起身,“承蒙您照料舍妹...”他的話音戛然停息於老婦手中的藥舀子。
“不是不準你動!”藥婆厲聲斥責,頗有中氣的聲音在褊狹的矮房中往複回蕩,晏念躺著,竟依稀望見灰塵從屋脊落下,在從窗扇傾瀉而入的光束中變成極北磅礴的雪勢。
“抱歉,”他用力擠出一絲蒼白的笑意,有氣無力地說道:“抱歉...”
晏黎嚇得不敢言語,蘇妙悟卻在暗自思忖,不知新傷舊疾,究竟哪邊更嚴重?
“呵,掙破傷潰的話你是要道歉,可不是向我!”藥婆從口中吐出剛咀嚼過的草葉,冷冰冰說道。
“啊,婆婆,幹什麼...”晏黎瞧著她手中黑綠的草團,畏怯地擋在晏念身前。
“我又不吃他,你怕什麼!”藥婆嗔怒,兇道:“閃去一旁!”
“哦,哦!”晏黎倉皇答應著杵在一旁,然後目不轉睛瞧著藥婆一層層卸下纏在晏念身上的布麻繃帶,一圈,一繞,直至現出最末一層已被血浸透的棉帛,殷紅的血暈染成團,宛如殘缺的雲翳,當藥婆揭起覆著傷創的棉帛時,晏念終於發出了難以遏制的、痛苦地呻吟。
“輕、輕點,婆婆...”晏黎噙著淚花戰戰兢兢嚅囁著。
“呵,莫非是紙糊的?”藥婆嘴上不屑可手中動作卻放緩了,然而痛苦仍化作支離破碎的哼聲,不斷從晏念咬緊的齒縫中滲透而出。
“苔蘚卑微,卻能治死大樹,浸了汙水的創口,便要祛邪,治癒潰瘡,方能癒合。”她說著掀起棉帛,終於將晏念傷處的真容陳現人前,晏黎不禁捂嘴驚呼,蘇妙悟也簇起眉頭,晏念脅下的創處盡管侷促但卻分外突兀,恍若某種尖利物體破土而出留下的痕跡,就像嬰孩兒吐出的唇舌般向外翻出蒼白血肉,附近滿布不及清理已化為痂的汙血。
藥婆枯槁的手指在晏念身上忙碌著將墨綠草團塗抹均勻,接著又吩咐蘇妙悟為晏念翻身。
“是,是,”蘇妙悟不情願地走到榻前,朝氣若遊絲的晏念擠出微笑,算是招呼。
“有勞了...”晏念掙紮著從齒縫中吐出字。
蘇妙悟按著藥婆指示為晏念翻身,之後不得不直面晏念背後駭人的創口在藥婆按壓下不斷湧出暗色的汙血,汙血沿著曲線起伏蜿蜒流淌。
“晏念,你背後刺著什麼?”蘇妙悟故作鎮定,然而某種玄妙的紋路正在他瞳底緩緩呈現。
“不是刺青,”晏黎說,“是哥哥背後有一塊面板不同...”
“不是刺青?”蘇妙悟恍若陷入懵懂般怔怔,又彷彿驀然驚醒,他掰過晏念肩膀,讓晏念負傷的背部沐浴在從窗扇透入矮房的熹微光芒中。
“蘇哥哥!你...你是不是又害瘋病了?”眼瞧哥哥神情痛楚,晏黎忙用拳頭去捶蘇妙悟的背脊,“快吃屁股丸!屁股丸!”她說著伸手進他懷中取盛著辟穀丸的小瓶。
蘇妙悟兀自無動於衷,只是凝神諦視晏念背後若隱若現的紋,在微光照耀下,隨著血液流經,繁蕪的紋恍如一副滿溢煙波的畫卷,又逐漸呈現出新的淡而朦朧的蜿蜒曲線,泛著微光,仿若從骨血中滲出般由淺至深,拼湊銜接間竟是栩栩一尾黃龍,被尊為四方之首的黃龍。
“竟是軒轅血...”蘇妙悟聲音顫抖地呢喃道,可神情卻像尋到了世間最珍惜的寶藏,“四正會照,八荒不安,原來是因此!”他目光凝滯,不住自語,就在眾人不知所措時又輕吟起來:
“土正為厚土,盼我若人君,軒轅血脈銜,為我三清天,鬥轉星移間,
沐血而天變,心字已離殤,紫微星官現,伏羲芥子書,福兮凡塵天。”
晏黎幾乎要搶過藥婆手中的藥舀子去敲他腦袋,可蘇妙悟又彷彿醍醐灌頂般忽然恢複神智,“晏念,快養好傷,跟我去見師父,他會告知你玄機,和你想獲知的一切!”他的語氣仍難掩興奮。
短暫的旅程在河灣村暫時告一段落,晏念忙於療傷,蘇妙悟則在附近尋些木料,用他頗具靈性的雙手製作出許多結構精巧的工具,換來無數上好的飯食與歡喜的笑意。
晏黎洗去泥濘露出白皙肌膚,為彌漫著苦澀氣息的矮房增添了不少顏色,她寸步不離照料晏念,講述在揚州城的見聞,動聽嗓音如鶯鳥啁啾般令人忻悅,晏念也講述了赤崖堡的結局,講述了名為趙幨舟的悲傷故事。
蘇妙悟說服晏念與他同行,一起向東海進發,起初晏念希望重返日暮森林,可蘇妙悟卻藉以莊子之言說服了他: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比之天下,螻蟻的紛爭,委實微不足道,蘇妙悟說。
生著華發的老婦竟是為赤崖堡瞧病的藥婆,盡管偏居一隅可她精湛的醫術卻將尋常藥草變得如神賜般效果顯著。“岐伯一曲,既明天元,須窮刺法,折鬱扶運,補弱全真,寫盛蠲餘,令除斯苦...”她誦著口訣施展靈樞針刺為晏念祛邪愈潰、疏通原xue的風姿令晏黎和蘇妙悟印象深刻,未過幾日晏念便活動自如,脅下也漸漸覺不到痛楚。
臨行那日河灣村靜謐如常,縷縷炊煙扶搖而上,碧色天穹恍若一泓澄清的水,微風蕩起漣漪直至明澈的天際。
兄妹再三跪拜感念藥婆再生恩德,之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村落,繞過赤崖堡向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