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西斜,寒風乍起,當銅鏡前的紅燭換了三次後,魏子謙起身準備離去,冉閔也不再挽留,兩人手挽手出了營帳,恍若比來時更為親暱。
李牧禾、孫慈、徐元茂等人正守在轅門下,彼時風燭孤懸,寂寥的燈影隨寒風在黑暗中婆娑起舞,四周影影綽綽,就像無數尖利的鋸齒正貪婪啃噬著勇士的意志,然而眾人神情堅毅,不為所動。
“你的光輝恍同昨日,”魏子謙忽然駐足,接過韁繩的手懸於空中,他望著冉閔的雙眸,懇切地說:“我很高興它並未因時間或苦痛而熄滅。”
“是他們成就了我。”冉閔說。
“或許吧,”魏子謙笑了笑,又望了冉閔半晌,“保重!”他說著跨上戰馬,與隨扈一同沒入夜色。
“我總覺得他欲說還休,”眾人回到冉閔帳中後,孫慈說道,“是錯覺嗎?”
“從前就那樣。”冉禛說,他幼時在青州,對魏子謙並不陌生。
“老虎呢?”李牧禾問徐元茂,可徐元茂正忙著打磨弧光巨斧,大戰在即,兵刃才是他最好的傾訴者。
“老虎...有別的安排。”孫慈聲音中透著躊躇,李牧禾沒再說什麼,氣氛重新歸於沉默,令人不安的沉默。
“明日攻城,”桌案前冉閔忽然說道,“青州部隊會從南門佯攻,以此為牽制,”他以手指在幽州記略圖上指揮、部署,“孫慈,在這裡架設登城梯。”
“不做攻城器嗎?”徐元茂問。
“不,”冉閔說,“我們需要一座完整的城池,而不是倒塌的城牆!全部力量都將跟隨登城梯和城門撞槌!”
“攀上城牆,或突破城門!”冉禛激動地說,這一戰他期待已久,“就意味著勝利,對吧?就意味著乞活軍有家了!”
“豁兒,軍心如何?”冉閔並未理會冉禛的興奮之情,轉而問孫慈。
“還好,”孫慈說,“有不少新人卯足勁頭,盼望建功立業。”
卯足勁頭?冉閔苦笑,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們從未經歷過戰爭,“兄弟們,”他說,“做好準備,明日戰役必將前所未有得慘烈,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倖存,或是我們中任何一人...不知明日此時,能否再像這樣聚首!可這一戰是乞活軍的長久夙願,與此相比,生死又算什麼?”
侍衛上前,為神情肅穆的眾人奉上一盞盞澄瑩的旨酒。
“我不過一介草莽,逢於亂世,奈何鳩拙,能有今日成就,多半是諸位功績..”冉閔端起酒盞,他神情悲愴,語帶哽咽,又羞於啟齒謝字,只是嚅囁說道:“濁酒半盞,祭於天地,可鑒人心,若明日取勝,我們再把酒言歡,若明日身死...冉閔在忘川途中,再向諸位謝罪!”說完,他一飲而盡。
“將軍,孫慈此生足矣!”孫慈心情激蕩,跟著一飲而盡。
“足矣!”眾人一一飲盡,又紛紛摔碎酒盞,飛濺的陶片糅著醇醪氣息,連同悲壯的氣氛在帳中蔓延,山雨欲來,原本讓人難以喘息的壓抑,似乎卻在瞬間釋然了。
夜愈深,皎白的月輪不知何時被描上淺紅的光暈,冉禛在帳外望著月色出神,拂曉之前,口中撥出的氣息率先化為蒼白的霧靄,或許會下雨,他想,紅色月輪便是最好的證明,鏈甲也因被水汽附著而變得愈發冰冷,他禁不住瑟縮,這個時季本不該如此寒冷,他重又折回冉閔大帳。
“父親!”他輕聲喚道。
冉閔正俯身案前,側影在燭光映襯下顯得分外孤獨,冉禛心中酸楚,忽然覺得冉閔老了,變得單薄、孱弱了。
冉閔蒙著燈影的身體一怔,像被嚇到了,“禛兒?”他有些茫然地說。
“父親,”冉禛緩緩上前,在他身旁輕輕坐下,“我領什麼兵?明日...”
“待命,”冉閔平靜地說,“在此待命,從現在開始,直至我返回,或是...”
“父親!”冉禛有些憤懣地抗議,因被背叛而生的怒意在他臉上最終以困惑和不解的姿態呈現出來,“父親,冉禛請戰!”
冉閔被他憤怒的模樣逗笑了,他想自己年輕時一定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堅定的恣意妄為,以為自己天賦不凡使命,說不定...說不定自己辭官時,結成義軍時,都是這般神情。
“禛兒,這次不同!”他說,語氣堅定,口吻卻有所緩和。
對冉閔來說這次不同,對冉禛不同,對乞活軍不同,對所有人都不同,他必須權衡局勢,慎重抉擇,因為他已懂得成事的道理,懂得斟酌,懂得越是崇高的理想越需要眾人協助,懂得何時需犧牲,何時不應感情用事...
“父親,正因為不同,我才要參戰!”冉禛語氣決絕,不肯退讓,“沒有人能獨自收獲一片森林,父親,這是你教我的,明天你需要所有人的力量,這場戰爭需要我!”
冉閔無言以對,他透過冉禛的眼神就知道說服不了他,就像服不了當年的自己一樣,他忽然覺得疲憊,沉重的壓力竟先於歲月壓垮了他...“不!為了全軍,我要你留下!”他固執地說,冉禛的神情讓他誤以為是早已死於戰爭的長子,他們太像了,無論身軀,眼神,還是脾性,“我要你領率一千人在此待命,等我回來,或者...去找晏念!”
冉禛想反駁,卻被冉閔抬起的手製止了,“為了我...”他的語氣驀然變得柔和,“我寧願死於混戰,也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兒子。”
冉禛嚅囁著,不知該說什麼。
“更為了你,”冉閔直視冉禛的雙眸,此時的他,不過是一個語重心長的父親,“若乞活軍不行了,禛兒,去尋找屬於你的生活...”
“父親,我...”冉禛還想說什麼,在這個寂靜的讓人想敞開心扉的夜晚,可冉閔卻固執地揮著手,催促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