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茂生於北方積雪之地,肌肉虯結,高逾九尺,雄偉膂力比之龐大身軀更為駭人,他剛烈且重名節,殷商有叔齊伯夷恥食周粟,春秋有豫讓吞炭漆身,於此計較,徐元茂也不遑多讓,他性格爽直如同梓裡磅礴的冰霜與雪勢,註定將會在這個命如草芥的亂世歷久彌新,化為不朽。
徐元茂平素慣用一柄有著半月刃口的巨斧,名為弧光。斧刃是不懂曲折的兵刃,不像騎士鐘愛的長槍天賦令人豔羨的英雄色彩,對他這等純粹的武者來說,弧光即是最好的選擇。此時他正和老虎說著話,老虎倚在營寨閭柱上,手中端著陶盤,一面聽他敘說沿途風景一面往口中塞著粟米。
老虎看上去已年過半百,但實際上他比徐元茂還小幾歲,他不過是生得老,長得醜罷了。老虎頂著一顆與身材極不相稱的大腦瓜,前額皺紋深嵌,鼻樑因某次負傷而扭曲,枯黃的亂發頗費一番力氣才終於攢成一股。
晏黎說老虎是乞活軍中唯一令她懼怕的人,雖然老虎並不壞,晏黎知道,與之坎坷經歷相比他簡直配得上聖人的稱諱,他只是有些執拗。
老虎生於一片有著嚴苛規則的廢墟,父母是卑微的奴婢,他從出生便是如野狗般任人欺淩的私生子,當羯皇石勒在北地起兵時恰逢青黃不接、天時不利之際,飛禽、草木,平原上所有沾著生息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光禿禿的樹幹恍若破土而出的枯骨,直指向陰鬱郁的蒼穹,像在控訴般無語凝噎。
在石勒建立天烏前,羯人是遊蕩之民,是無根之草,沒有囤積又不諳生産,他們在脫離匈奴治下後便斷了補給,緊張的徵戰中只得以身體孱弱的奴隸為“軍備”,這之中就包括老虎的父母。
老虎的記憶本該終結於那場血腥的屠戮,然而他卻頑強的活了下來,只是忘卻了言語,忘卻了姓名,如果初時他曾有過的話。此後他流離塵世,仍像幼年那樣如履薄冰,三餐如饕餮般知食卻不知味,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活著,可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會有如此強的執念,想要活下去的執念,在戰鬥時他又是一副毫不在意甚至祈望戰死的姿態...乞活軍將首李牧禾說他是在發洩。
老虎因為機緣加入乞活軍,又迅速成長為一位沒有名姓的殺手,他對所有非我族類都抱持一種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恨意,有人戲謔他為殺胡,久而久之殺胡成了老胡,稱他為老胡的人不是跑了,就是死了,最終老胡被訛傳為老虎。
老虎說他喜歡這個名字,因為他希望生為一頭真正的虎,有著沉穩的步伐厚重的腳掌偉岸的氣質與鋒利的爪牙,然後去吞噬所有讓他人生心靈與身體都變得不堪的外族。這是他參戰的目的,並非為光複家國,因為他從未有過家國,他生來就是卑賤的奴隸,沒有為之奮鬥的事業,沒有補天浴日的使命,自然也不需冠冕堂皇的理由。軍中與老虎有著相仿經歷的人數不勝數,可像他這樣因無法平息恨意而參戰的人卻鳳毛麟角,寥如晨星。
“咯..咯牙!”老虎吃著吃著,忽然把一團粟米吐到布滿裂痕的掌心,瞧了瞧,又丟回口中大嚼起來。
“咯牙還吃!不怕撐死?”徐元茂一通敘述後,才發現老虎雖然瞪眼望著自己,全副精力卻都在咀嚼上。
“撐...撐死,撐死...也...比餓死...強!”後來老虎重拾了言語能力,卻再也無法把話說得囫圇通順。
“吃你的吧!”徐元茂瞪他一眼,未待他回話便甩手走遠,老虎也不介意,轉身扯過一段蔥白幹巴巴嚼起來...他正吃著,幾乘人馬忽然如颶風般席捲而至,為首騎士身披一副亮銀鎧甲,頭戴獸首角盔,肩甲下緊固一件玄色絨披。
“老虎,”騎士朝老虎打招呼,“元茂回來了?”他注意到老虎身後堆滿糧草的車架。
“嗯,李..將軍,”老虎放下陶盤,“元茂..回..來了,但...他氣呼呼的,像...被屁...崩了。”
“他何時不氣呼呼?”騎士從馬上一躍而下,笑著說。
騎士名為李牧禾,是乞活軍將首,被譽為虎魄之姿,出身家世顯赫的江東土族,自幼才氣無雙,輝煌時曾升任晉國中軍大將,統領數萬驃騎。當晉國向燕國求和時他正在前線用兵,被建業要求撤軍的諭令氣的幾欲嘔血,家國仇恨,徵戰連年,李牧禾如何都無法接受撤軍求和的結局,他手捧諭令,一番躊躇後決定掛印封金,領八百家兵奔回江東,後又在機緣巧合下加入冉閔領導的乞活軍。
“李將軍,喝些水吧...”一位顫悠悠的隨軍老婦眼含笑意為他奉上一盞清水。
顯赫的家世讓李牧禾與生俱來一種難以被磨滅的貴族氣質,他溫文儒雅,隨和而不拘小節,素來深受軍民仰慕與愛戴。
李牧禾摘下頭盔,露出一張英姿勃發的臉,如烏木般的長發在腦後束成髻,散落的部分則因為倏然失去束縛而傾瀉至肩甲上,他端起水盞一飲而盡,又向老婦報以微笑當作謝意,之後他拴好戰馬,向冉閔營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