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想說的,只是那樣一來,隆哥未免也太可憐了。所以我偏要對你說。”
不知是不是有人弄倒了啤酒瓶,道場裡一下子吵鬧了起來,但是辰二郎顯得一點也不在乎。
“玄明啊……如果能趁早把這座山的土地一筆一筆賣出去,典光老師和已逝的伯母也不必那樣吃苦了。但是,這座山有令人無法那麼做的背景在。你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嗎?連想像也想不到嗎?”
我只能搖搖頭。
“……是骨頭啊,也就是屍體。這個家的祖先啊,藉由背地裡拿真劍試砍屍體的工作,熬過那些困苦的時代啊!”
我的腦袋裡馬上想到了一件事。
就是在明治初期,政府對劍道場的打壓。直到後來警視廳拔刀隊在“西南之役,由西鄉隆盛為首計程車族發起的日本內戰。)”裡的活躍並重新獲得肯定為止,劍道確實有一段空白期。
“不過……若說到這件事,我的家系也是同罪。因為我們在做武道具店前是刀劍商啊。想當然,也曾經委託你們家做試斬吧……戰爭時期似乎也是。該怎麼做才能真正地砍殺人體……據說就是在這裡試砍陸軍帶來的屍體;而藉此架構起來的實戰劍道,就是你父親在軍中指匯出來的。”
我都不曉得——
明明是壓根兒不曉得的事,我卻莫名地深深理解。我甚至覺得,彷彿直到這時候,這處後院和雜樹林的黑暗第一次清晰地進入視野。
“我們當然不是要責怪那件事。畢竟是那種時代,而且也不是真的砍死人,這又不是在路上殺人試刀……不過,這個家的人們善後的方式,實在算不上好。他們在這山的各處胡亂挖洞後,就一股腦兒地埋進去……他們大概怎麼也沒想到,子孫們會面臨經濟困窘、不得不變賣土地的時候吧。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們是群幸福的人。”
我嘆了口氣後,嘴裡也自然地跑出話來。
“辰二郎哥,你為什麼會知道那種事……”
他抿著嘴,用鼻子哼了一下。
“……那是我送來訂購的防具和竹劍時的事。道場裡沒有隆哥的影子,伯母也不在。不過,樹林那邊的天空飄著陣陣灰煙。我心想怎麼回事,結果走去一看……是隆哥。隆哥正用圓形的大鐵桶燒掉挖出來的骨頭。我出聲叫他,然後隆哥他……回過頭後為難地笑了哪,還說著‘終於被逮到了’呢。”
辰二郎從喪服的內口袋拿出煙盒,咬起一根煙。還有用完即丟的綠色打火機。
緩緩地,慘白的煙浮在黑暗中。
“……我沒有被嚇到,因為我曾聽過死去的老爸講過類似的事。當時我也說了:‘為什麼不把玄明叫來,要他幫忙?’隆哥沒有回答。於是我又說:‘那麼我來做吧,我也一起來。’但是,他說不可以。他說:‘這是桐谷家的恥辱,哪怕是阿辰,我也不能要你幫忙。’啊……所以我被回絕了。”
桐谷家的恥辱啊——
“玄明,隆哥的身體已經破爛不堪了啊!要撐不住了啊!從你離開這個家後已經過幾年了……欸?過了幾年啊?”
我心算一下,回答二十三年。
“……雖然我沒聽說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過大概是那時候吧?就是典光老師去世那陣子開始的吧。隆哥一直邊經營道場,邊獨自四處挖掘、撿骨,然後偷偷地燒掉……一個人在這二十多年做這件事。”
所以他才會曬得那麼黑啊——
“……這其實要算是最近的事了。還不到一年前,大概半年前吧。我只是突然心血來潮,想要請他在平常日晚上也替我做練習。結束後,我們兩人在道場喝著茶碗酒,然後隆哥對我說了句:‘終於結束了。前前後後已經有兩年左右沒再挖出骨頭,我想已經沒問題了。先把正後方沿路一帶賣掉應該也沒問題了吧。這下子,總算能讓母親過得輕鬆些。’……結果伯母馬上就住院了。誰能接受啊!這算什麼啊!”
辰二郎在腳邊踐踏著煙蒂。
“要是有你幫忙,只要用一半——十年就能做完了!”
刺骨般寒冷的風吹起,煙蒂在地面滾了起來。我則一腳踏住令其停下。
之後,我馬上被找去福岡的地方道場。在大阪時期關照我的人的恩師因病倒下,於是緊急要我幫忙看住道場。由於辰二郎那番話,所以我希望盡可能搬到能來往桐谷老家的範圍內,卻反而愈離愈遠。
而且我也感到迷惘。
桐谷家的重重罪孽、企圖獨自贖罪的隆明、再次置身事外的我、仍舊封印著的仕掛或納的形。這樣下去,我得若無其事地受地方道場僱用、過著流浪的人生嗎?
難道沒有其他我能有所作為的事嗎?
隆明為了清算桐谷家的過去,耗費了大半的人生。他留在一個地方,總是拼命守護著這個家,或是某種更重要、看不見的東西。並不難想像那段我這種浪子究竟無法達成、充滿苦行的日子。
我這樣子就好嗎?這樣子迎接老死,真的好嗎——事情發生在想著這些事的某一天。
有個在同個市內某所高中任教的男人,陪同一名少年來拜訪道場。
我告知道場主人不巧不在後,那位教師面露難色地在玄關佇立了好一會兒,少年則表現出反抗的樣子面向別處。
“……我本想若能和中林老師講到話,或許能開啟一條道路而來……這樣子啊,我不曉得他現在抱病在身。”
教師馬上想要打道回府,但是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少年的左手上有大片的竹劍繭。
這男孩學過劍道——
如此一想的瞬間,我甚至沒有産生自主意識,便阻止教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