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可以想象得到她們臉色畫了好多五顏六色的槓槓了,雖然看起來很有活力,但我對那種造型不看好。”
“猜猜哪條街?”
“猜不了。”
“你仔細聽一下,她們剛剛說了店名的。”
“崔亮,靠近點。”
“不要,好吵。”
“喂,你越走越遠了,怎麼猜?”
“東曉,我待會想去找你玩。”
“找我玩?”
“恩,已經在路上了。”
“你要來我家?”
“對,團支書很幹脆地把你家地址洩露給我了,我還看到好多奇怪的個人資訊。”
“我們的隱私已經這麼不安全了嗎?——崔亮,你懂坐車來嗎?”
“東侵曉,我不是活在異世界的。”從語速、詞彙的停頓,即能辨認出他那獨特的笑意,悠然自在,又洩露了少許——少少的,恰到分量的狡黠。
“那你差不多到站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們這裡沒門牌的,我去車站接你。”
“好。啊,東曉,我新近認識了一個朋友,他很有趣,對食療很有研究。”
“營養師?”
“不,老中醫。就是那些揣著各種祖傳秘方的中國人。”
“噢……”
“我覺得你們可以聊一聊,你的作息太壞了,他肯定可以給你一些補救的建議。他今天碰巧有空,你們就見個面吧。怎樣?”
“呃……”帶個人來見我?在我生病的時候?東侵曉有些理解不過來。
“怎樣啊?”
“你就為了帶個人來批判我的作息是如何地摧殘生命嗎?”
“恩。”對方給予了他幹脆又肯定的回答。
結束了通話,東侵曉考慮起怎樣款待老中醫,覺得有些頭大。老中醫不喝果汁的吧,零食也不喜歡的吧,水果的種類也少得好慘淡,於是他關掉冰箱,轉頭看了看客廳——要先收拾客廳,老中醫肯定不喜歡淩亂的客廳。
天啊,才發現梅瓶中的富貴竹葉子好黃!老爸果然忙得顧不上他的花草了。他又想,老中醫肯定很討厭不愛惜傳統居家花木的人。
不過,為什麼是老中醫?崔亮真的要帶個老中醫來做客嗎?
他沒接待過上了年紀又有學問的人,內心很緊張,也忘記問崔亮什麼時候到,但總不能怠慢了人家,讓他們在車站等。所以還剩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他考慮著,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客廳,來到蔬果繁茂的天臺,這裡的居民原先是農民,所以幾乎家家戶戶都喜歡在樓頂養了很多植物,大部分是蔬菜。
東侵曉剪了一枝富貴竹,富貴竹養在水裡,養久了能長出豐富又優美的根系,他慶幸他們家是養在瓷瓶裡的,假如是透明的玻璃瓶就暴露了它是剛剪的,可丟臉了。花基那叢櫻桃番茄結果了,黃綠斑駁,他擺弄好富貴竹,又拿著小剪刀和籃子蹲在花基前。櫻桃番茄的花都是一大串堆在枝頭,結出的果實便擠在一起,它們又不是同時熟的,這顆紅了,擠在旁邊的還可能青得狠。他小心地拿著剪刀一顆顆地剪,把眼前的枝頭都挑了一遍,剛好夠半籃。
提著購物袋去車站接人很不禮貌的吧,可能來不及去市場捎點東西了,幸好老媽親手栽的那棵枇杷也結了果,他們最近忙,沒捨得弄下來。
東侵曉又想去摘點枇杷,一站起來感到有些暈乎,才想起這幾天自己在生病。
向枇杷樹那邊一望,比鄰的樓房,那天臺上的早季番石榴也結果了,番石榴這種水果,青澀的也饞人,沒有熟的果子吃起來味道很特別,也不錯,這個特點倒和北方的蘋果一樣。那家人與東侵曉家有些親戚關系,建樓的時候,兩家對樓道的寬度互相讓了步,沒有嚴格遵守三米的間隔。兩棟樓建好後靠得很近,兩米,可能還要多一些,卻是六層,所以兩樓間的通道是一線天。
如今那番石榴往這邊伸,東侵曉想,在晾衣杆上捆個鐵絲圈就能勾一個過來了吧,還真是有點誘人。
然而抬眼一望這片偌大的貧民窟,初夏的風急速地穿梭於無數一線天的樓間通道,慘烈地颳著峭壁般的樓宇外牆,打到上層結構又像浪濤一樣起捲了,擦過天臺的圍欄,披散在千家的樓頂,又稍微緩了下來,涼爽,卻吹得體弱的他有些暈眩。
這片貧民窟照著過去的時代佈局,街與巷道歪歪扭扭,從天臺看過去,像無數深邃的裂縫橫橫斜斜,那些充滿了光之倒影的線條又像是不小心散落的一包新牙簽,幹淨與骯髒俱全,淩亂又暗含秩序。體弱的他看著這光景,剎那間為之迷醉——他聯想到立體主義的畫作,又飽含了荷蘭風格派的早期風尚。
四十五年前的美洲貧民窟?啊,不,九十年前的蒙德裡安畫作,一百八十年前狄更斯散步走過的倫敦街頭。髒、亂、差、貧窮、痛苦、金錢、歡愉,獨行的夜晚是未知的兇險,喧囂的陋巷,狹窄的街區,所有的命運皆前途未蔔,媚俗的鬧市是可能性,而貧賤具有驚人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