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也很不容易。不過,不需要安撫我,我很鎮定的。也就是說,這些應該死在六十年前的人類,現在被你稱為鬼的東西,他們的五感與現實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聯系,有些強一點,有些弱一點,有些沒有?我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否全部都是實體,包括他們使用的物品嗎?剛剛那些日本人的攀爬繩索是直接勾到女兒牆上的,可以判斷它是實物嗎?但是即使幻象也能做到這樣的視覺效果。還有之前那女人,她跳樓的整個事件,無論聲效和畫面都非常真實,可才過了一會,她跳樓留下的痕跡就消失了。可以認為那個女人只如全息投影一樣的虛象嗎?或者,之前是實的,之後變成了虛了?”
“未來的考古學家,你知道‘魍魎’這詞的一些主要含義吧。魍魎,木石之怪也。或者,影子外緣的虛影。在莊子的《齊物論》裡,魍魎問影子,你之前行走現在又停下來,你以往坐著如今又站起來,難道你沒有自己的節操嗎?”
“操守。”
“恩,操守。”被糾正的少年笑了一下,繼續說,“影子回答魍魎,我是有所待才這樣的嗎?或者,我所依憑的事物有所待才這樣的嗎?我怎麼知道為何會這樣呢?或者,我又如何知道不會這樣呢?影子說,事物就是按照這樣的規律發展、演化下去的。——恩,影子真是太不幸了,那麼依憑著影子的變化而變化的魍魎又能是什麼呢?魑魅魍魎,大多都如影子外緣的虛影,存在都是含糊不清的,在天地之間無所依憑,非常可憐地重複著閉合的命運,噬尾之蛇般的命運。”
噬尾之蛇,神秘學的一個經典意象,圖案一般是一條毒蛇在吞噬著自己的尾巴,使整個身姿成為一個封閉的圓環,比喻命運,可以釋義為周而複始,徒勞地重複。
“你意思是說,這個場所裡,事物的變化都是不可思議的,也沒有嚴謹的虛實之分,一切都要按照實際情況臨時做出判斷?所以,我們也可能會捲入他們的戰爭而喪命,也可能不會。所以……最好都避開他們。”崔亮非常實際地總結道,腦海裡想著,假如自己死掉也變成這樣,實在太可怕了。
“對的。很聰明。”
崔亮內心忍不住想,那你剛剛那麼興奮地跑過來看個鬼啊?不過算了,天知道這條街還有沒有其它秘密,外行沒必要做事後諸葛,這些事還是得聽內行的。崔亮說道:“道長,你的衣服真的非常不暖和,我腦袋還受了傷的,雖然現在止血了。你有些什麼法術要快點使出來了。”
正說著,一條人影咻地出現在對面,他立在瓦面之上,山牆遮擋到他的膝蓋。一名非常年輕的日本兵,距離太近,在月光下能清晰看到臉上的表情,像是什麼驚動了他,他快速地架起來了槍對準花基這邊。與此同時,一聲悶響之後,對方直接栽倒,墜落到庭院裡,面向他們這邊的腦袋翻起了一個大洞,被子彈炸出的糊狀物沾滿了頭顱,血流一地。
崔亮看得愣住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那士兵剛才拿著槍對準他們,不過此刻確實死了。這犯罪據說發生在六十年前,不,不是犯罪,是自衛反擊的戰爭。
銀月下的鮮血與軀體的顏色極度失真。
過了一會,少年向屍體走去,崔亮也跟了過去。
“噢。”近距離看到被槍殺的人體,少年發出了一句驚呼,用手捂住臉,他的神色不太好。
這畫面確實太殘酷,崔亮理解少年的心情。不對,一個小時前,室內那具被變態兇手虐殺的屍體也好不到哪裡去。
果然少年不是因為畫面殘酷才臉色不好的,他接著說:“我們已經冒著生命危險證明瞭他們看不到我們了。戰爭開始,我們就一直都暴露在狙擊手的視線範圍中。你看,那碉樓。”
崔亮順著少年的視線遙望,花基對面的山牆並不是很高,所以能看到大碉樓的一角。距離這邊有四百多米,崔亮無法目測距離,只覺得非常遠,只有此時認真看,才發現前方有一座體積巨大的獨立建築。
碉樓是嶺南常見的要塞式建築,牆身厚實,能抵得住迫擊炮的轟擊,二戰時有過不少這樣的例項。大碉樓原本是用來防範土匪的,在嶺南的騎樓村寨常常變成標準配置,裡面儲存了足夠的生活物資,能提供給全村的居民臨時避難,牆身上有許多射擊孔。除此之外,騎樓街可能還會有一些小碉樓,一些有錢人家,比如開了銀莊,他就需要像碉樓一樣結實的倉庫,由此,這種小碉樓又叫銀樓。碉樓都比較高,能佔據對峙的制高點,非常具有殺傷力。
“不對。射擊不是從那裡來。那邊應該是村口,因為有碉樓防衛,日本人才炮轟。卻派步兵進入這裡,應該是想避開碉樓的。他們事先就熟悉這裡的地形,所以這裡應該是距離所有碉樓較遠,又能最快速到達的地方。”少年又說。
才剛聽到炮聲,日本人就進來了,接著十來秒就爬上屋頂。他們的行動顯然經過周密計劃,並且是一次突擊任務,對速度有偏執的追求,很明顯,他們會在安全與效率中找到最優的方案。
“後邊……”少年說。
兩人往花基那邊望去。傳統建築的山牆其實是瓦屋頂兩邊的牆體,也是整個建築的承重牆,一般不開門窗,因外形如山丘,故名山牆。花基背後的山牆,最高處只比成年人高一些,所以他們出來檢查屍體時,許多個角度都是暴露在外的。崔亮記得,他們走過來的時候發現過銀樓,不過由於銀樓在內街,也沒特別留意。最近的銀樓離這裡兩百米都不到。
“我們確實用生命危險證明瞭他們忽略了我們。”崔亮臉色也很難看,假如他們能看見自己,指不定真的被當做日本兵射殺,假設的情況實在太嚴峻,崔亮又說,“道長,你以前是不是遇到過,看得見你的鬼的?”
“恩。”少年應答得很嚴肅,他走到門前,背向庭院,繼續思考,“剛才他用槍對著我們……噢嘍!考古學家,過來看這門,設計得好超前。”
崔亮走近看了看,門面的油漆已經部分脫落,其上的鐵鏽斑斑駁駁,門鎖是普通的彈簧鎖,嵌入門板內,只留下了圓形的金屬面和一個鎖孔。門板重新刷過漆,門面的漆刷得不均勻,不是在工廠整塊噴塗的。安裝了門板後又重新上漆,重力因素讓上面有了許多凝固的油漆滴。門把手和整塊門板都毫無特色,只具有實用功能,一隻非常普通的現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