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其實仔細想想,把目標設定成晏歡有什麼好處?只有失去理智的瘋子,以及最遲鈍的愚人,才敢把主意打在至惡身上,哪怕他現在虛弱了些,那也不是尋常可以搞定的目標。
思考清楚了,劉扶光回程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他剛剛降落在城鎮前方,便聽見深夜傳出的巨大喧鬧聲。
他不明所以,急忙幾步掠進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個驚惶不堪,狂怒咆哮的龍神,險些把整個城都掀翻過來,以此尋找他消失的伴侶。
“扶光!”晏歡發出撕裂的龍吟,像是除了這兩個字,再也記不起別的事物,“扶光——!”
他怕得神魂顫抖,劉扶光走失後將會發生的種種可怕下場,瘋了一樣地在他的腦海裡混亂旋轉。他半瞎的九目幾乎睜裂,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憎恨起自己的衰弱與殘缺。
如果他是被人擄走了呢?如果他是厭倦了我,所以才離開的呢?如果心魔已經脫困,所以把他奪去報複呢?
正當他要現出龍的原型,飛上天空來搜尋時,劉扶光已經飛至身前,大聲制止道:“我在這裡,冷靜下來!”
晏歡轉過頭,怔怔地望著他。
龍的瞳孔尚且茫然的渙散著,眼圈發紅,失魂落魄,像極是快要哭了,或者已經大哭過一場的模樣。神明的高大身軀,在雨中濕漉漉地發抖,簡直跟一條流浪的家犬沒什麼兩樣。
“……扶光?”晏歡小聲問,不住哆嗦,“你、你回來……”
他咬緊牙關,喉嚨裡陣陣作堵,連字都吐不完全。劉扶光見他這副快要了命的樣子,心中已經組織好了許多句子,來解釋他深夜為何外出。
然而,晏歡緊抿嘴唇,再沒有言語,良久,他深深地吐息,雨幕中,他的九目死死閉起,可劉扶光分明看到透明的淚水,順著他的面龐蜿蜒流下。
“……沒事了,”晏歡哽咽道,竟不要他一句解釋,“沒事了,你回來就好。你……你不在,我心裡怕得很。”
那一刻,劉扶光心裡百味雜陳,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低下頭,又去看周圍被晏歡毀壞的城鎮,先捏了個法訣,叫地貌複原,讓大半夜跑出來逃難的百姓只當今晚做了個怪夢,繼續回去睡覺。
好在沿海地帶,總是災害多發,這裡的人都鍛煉出了強悍無比的逃生意識,深夜被不祥的動靜驚醒,毫不猶豫地拋棄家財屋舍,裹著老人孩子往外跑,因此有傷無死,只是驚恐地看著一個龍神悽厲哀嚎,在城中作亂。
打點處理好一切,劉扶光推著一個丟了魂魄,木頭人般的晏歡,帶他回到客棧。晏歡坐在床上,身上還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劉扶光引走濕氣水珠,用絹布絞幹他濕透的長發,嘆氣道:“你這麼沖動……”
他一說話,晏歡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就落下來了。
劉扶光看到滴在法衣上的水痕,慢慢閉上嘴唇。他安靜地擦完頭發,將絹布輕輕疊起,放在床邊。
“……我害怕,”晏歡啞聲說,“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怕。我……我一直擔心這是我的夢,既然夢了六千年,為何不能繼續夢下去?我只求不要再醒來,我不敢……不敢再回到那個沒有你的地方,我不敢……”
劉扶光坐在他對面,窗外雨聲不歇,猶如一場沒有盡頭的哀哀悲泣。
“和我說說話,扶光,”晏歡低微地懇求,他一生的淚都為劉扶光而流,他這一生的脊樑,也願意為了劉扶光而摧折,只是對方不想要。
“我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你、你是怎麼想的?”
他膽怯地,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白衣的袖角。
劉扶光安靜了很長時間,房間被晦澀的黑暗籠罩著,盡管他們都能纖毫畢現地看清對方。
論探知人心的本領,晏歡更甚於劉扶光。他清楚地知道,劉扶光長時間以來的閉口不談,並不是好的徵兆,他的傷口還未癒合,他就已經在逃避,並且逃避的時間越長,傷口埋藏越深,潰爛越嚴重。
他們之間的矛盾,隨著劉扶光的痊癒,隨著善惡之間的勢力逐漸均衡,總得真正爆發一次。從前他壓制著劉扶光,手裡掌握著東沼的國與民、他的家人和曾經在乎的一切,並且用血肉日日喂養,以為這樣就能夠把愛侶死死拴在身邊。
而劉扶光呢?他恨他、怕他,痛苦地在他面前忍耐。作為報複,他將任何情緒都深埋在心底,為了他的父母、國家,乃至三千諸世,他甚至試圖切斷至善與至惡的任何聯系。
看出他的念頭,晏歡登時感到不寒而慄的恐懼,猶如焚身般劇痛。
身為至善,若要切斷與至惡的聯系,那便只意味著一件事——死亡,身滅道消,再也沒有絲毫回轉餘地的死亡。他死後,晏歡自然也沒法活。
這是同歸於盡的做法,戰場上不會有任何贏家。晏歡可以接受死亡,他不能接受的是劉扶光的漠視、不在乎。他已經要遠遠地走開了,走之前不會再施捨自己一眼。
一察覺到劉扶光心中所想,晏歡便要無法自抑地崩潰、大哭,他不能繼續“苦苦等待諒解”的日程了,他必須有一個更加激進,更加有效的方法!
所以,連續三次,他點燃大日,用紅蓮煉獄也不能匹敵的痛苦焚燒自己。他變得衰弱、殘缺,直到劉扶光也覺得詫異和難以置信,直到心魔抓住機會,決心實施它愚蠢短視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