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劉扶光出聲責備,晏歡面色如常,拿起梳子,指尖撈起青年的一段長發,慢慢地、緊緊地攥在掌心裡,忽然笑了。
“這是誰送來的禮物?”
察覺出他心情不好,劉扶光剛想轉過身,便被晏歡按住了肩膀。他瞧著前方,在鏡中,晏歡俯下身,輕柔地挨著他的臉,熾熱的嘴唇若即若離,蜻蜓點水一般地啄吻著他的耳垂。
鏡子總能忠實地反射出一個人的真實樣貌,唯有晏歡是唯一的例外。鏡面上,龍神垂著濃密的眼睫,面容同時含著神祇的俊美,與妖異的魔魅。
“你怎麼了?”劉扶光問。
晏歡深深嗅聞他發間的氣息,含混敷衍道:“外面的事太多了,你知道的……瑣碎不堪,偏偏還不能拋開。”
回答完這個問題,他又問:“這是誰送來的禮物?”
劉扶光不認為他說了實話,但他何必深究晏歡說的每一句謊言呢?不止是夫妻,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之道亦是如此,倘若總要明白清楚地吐露個幹淨,關系是不能長久的。
想了想,他嘆口氣:“好像是哪個世家的家主送來的……具體的我記不清了。怎麼,你也覺得太匠氣了?”
身為無目的龍神,盡管晏歡遭世人躲閃懼怖,可他的身份、地位、力量,皆是實打實得至高無上。除了真仙,修真世家也不得不對他爭相籠絡巴結,否則,那些在龍宮裡侍奉的高階修士,又是從哪來的呢。
只是這樣輕輕挨著他的肌膚,晏歡渾身便像燒著了一樣熱。他笑道:“怎麼會,我倒是挺喜歡這個盆景的,你把它送給我罷,好不好?”
劉扶光不能相信:“你真喜歡,不是嚇唬我的?”
“真的,”晏歡笑起來,他偏頭,輕輕碰了碰劉扶光的腦袋,“我騙你幹嘛呢?我真喜歡,才跟你討的,你就給我吧。”
半晌後,龍神單手託著花盆,面無表情,從道侶的寢殿中走出。
“去查,是誰送的。”他淡淡道,“我要親自上門拜訪。”
得了他的命令,下屬侍從們慌忙運作起來,很快,就揪出了送禮人的訊息。
——來自白海東濱的修真世家,於煉器一門頗有長處,因而受到真仙世家的青睞,得以躋身當地的強族,形成一座城池的繁華領地。
晏歡走下雲端,眨眼間跨越萬裡,循著地址,來到目的地。
他走進重重圍困的護城大陣,閑庭信步,掠過修真者組成的軍隊、高階修士的靈識,就像在無人的桃林中散步,拂去肩頭的落花一般輕巧。
嗅聞著空中雜駁的靈力標識,晏歡託著花盆,徑直走入那座最富麗堂皇的宮室。
逡巡的低階修真者架起飛劍,一面在天空盤旋,一面和同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路邊靈鹿跳躍、仙鶴振翅,護池童子撒下一把把的魚食,引得池中錦鯉歡騰擺尾;煉器師抱著爐鼎匆忙路過,身後的弟子大包小包地扛著一堆箱子;管事在門下清點分發的煉器原料,他手下的小廝,見四周無人注意,悄悄把一塊雜質斑駁的晶塊放到自己袖子裡……
一城的喧囂動靜,皆在高階修士的神識中一掃而過。此刻,三名分神期的修士圍坐一處,其中一個等得不耐,問:“家主為何遲遲不至?”
“他備下賀儀,已是精疲力盡,緩了許多日了。無常玉樹又豈是那麼好塑形的?”
最後一個修士長久沉默,沒有開口,良久,他驀地睜開眼睛,失聲叫道:“不好!”
三道虹光飛逝,轉瞬已至家主居所的後殿,濃鬱粘稠的腥氣撲鼻而來,三名修士沖破陣法,放眼一望,俱驚地呆住了。
——後殿已是空無一人,唯有一株巨大虯結,由血肉殘肢扭成的巨樹,生生紮在土壤裡。家主的面容,赫然在滴答蜿蜒的汙血肉泥中露出一隙,猶睜著一雙混濁無神的眼珠,可見其死不瞑目的情態。
就在旁邊,則正正擺著一盆潔白優美、耀目動人的無常玉樹,其造型姿態,分明與眼前可怖的血樹毫無二致。
再一次,光芒黯淡了下去。
鬼魂狀態的劉扶光抿緊嘴唇,心頭五味雜陳,不知是驚駭更多,失望更多,還是憤怒更多。
但他同時注意到一件事——這不是夢,也不是他的回憶。他從不知道晏歡做了這件洩憤的惡事,那麼他看到的一切,自然和記憶無關了。
所以,他現在到底在哪,這些事又是誰使他看到的?
四周的景象繼續變化,這一次,時間前進到了關鍵的節點上。
晏歡先前吞下的惡獸不是終點,更像是混亂的起點。因為古戰場覆滿了人皇氏與十一龍君在廝殺時噴濺出的血,而神血不會幹涸,亦無法揮發。每一滴神祇的鮮血,都是神祇分離出去的力量,現在,它們只想再度回到古神的體內。
雖然在晏歡降生時,他已經吞掉了大部分神血,可仍然有小部分遊離在外。它們如法炮製,不斷孕育出探路的惡獸,想借此找到早已下落不明的遠古神明,黃帝與赤帝的兒女。
世上沒有哪個人,或哪個仙,能夠承受神血的力量與怨恨。真仙合力出手,或許可以制衡晏歡的力量,可除了他,再沒有旁人能夠參與這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