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就作品上說,贊西佩會比他更好,可謝凝一想到自己的位置會被他人所取代——不管是感情的位置,還是專業的位置——他就煎熬不已、舌頭發苦,猶如浸透了膽汁。
我做不到。
他呆呆地想,我喜歡、不,我愛厄喀德納,也許人類的愛淺薄又脆弱,我又怎麼能把他白白地交給別人?
我看到他傻乎乎的表情,看他用能捏碎鋼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為我剝出石榴,看他露出微笑,因為我輕輕摸著他光滑的蛇鱗,並且數著上面的紋路。有好幾次,他誤以為我睡著了,卻不走開,反倒伏在我耳邊,嘟嘟囔囔地說一些笨拙的情話……
謝凝含著眼淚,孤坐在神鏡跟前。厄喀德納的愛令他心頭痠痛,使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臉,哽咽地深深吸氣。
另一邊,蛇魔抓著那小小的石雕,鬱悶地遊走在四通八達的地宮。
他攤開手,仔細在掌心裡端詳著雕塑的細節,他來回地轉著腦袋看,也沒能看出這究竟有什麼奧妙之處。
石像,蛇魔納罕地想,代達羅斯是雕塑家中的佼佼者,據說他雕刻的赫拉克勒斯像,讓本人見了,都以為是哪裡跳出來的一位大敵,從而揮舞著鐵棒,將那塑像打成了碎塊。但這又有什麼美的呢?
唉唉,也許我的天賦在濫強的威能,以及同眾神作對的力量上,並不在藝術家的畫筆和手指間。
他這麼怏怏地遊了很遠,心裡仍然思索著這個問題。厄喀德納決心要領會多洛斯的煩惱,於是,他不惜找來自己深惡痛絕的神造之物,想看看阿波羅給她的藝術天賦究竟強在哪裡,可他連“藝術”的妙處都不能看透,不由更加憋氣。
魔神掠過地宮的通道,他在空氣中嗅到了新鮮的,多洛斯的氣味,又看到三個神態畏縮的巨人,便開口問道:“你們可曾看見多洛斯的身影,看到他在地宮中行走的足跡?”
出於驚慌,以及對死亡的畏懼,巨人們不約而同,選擇用謊言粉飾:“回答你的問題,我們沒看見!”
蠢東西,厄喀德納不耐煩地一甩尾巴,多洛斯這幾日的心情多麼糟糕,這群愚笨的地母子嗣,最好是沒看到他。
這麼想著,蛇魔急急忙忙地尋回了他的巢xue。因為他不願讓他的人類知曉他在“藝術”上的遲鈍,厄喀德納把小雕像偷偷地藏了起來,他見了贊西佩的事,亦對多洛斯絕口不提,只是一心一意地安慰著眼眶發紅的少年。
又過去幾日,謝凝與魔神坐在王座室,他們正準備用餐,謝凝吃得少,厄喀德納卻是一頓要吃掉兩頭銅牛的飯量。
他撕下手裡的烤肉,蛇魔的餐食,正由巨人們盛在巨大的石盤裡,用雙臂擔負著託舉上來。
四臂巨人站在餐桌的末尾,他不能理解謝凝的憂愁是從何而來,即使知曉原委,他也理解不了那麼複雜敏感的情緒,他只當這個小個子人類是在為他即將失寵的前景而困擾。
他幸災樂禍地將人類瞥了一眼,他想起贊西佩的嫵媚美麗,以及地宮這些時日流傳的謠言——面對詆毀的羞辱,這小個子面色蒼白、不發一語地走遠了,事後,蛇魔竟也沒有懲罰說這些話的巨人。
因為這種種的跡象,四臂巨人倚仗資歷,竟破天荒地向他壞脾氣的主人大膽提議:“啊,主人,我懷著謙卑的心情,向你提出建議:在這國中沒有不崇敬你的人,倘若你感到高興,何不發揚主人翁的精神,請那位同是祭品的外鄉女子,一同坐在你尊貴的餐桌上用飯呢?”
謝凝手上的動作停了,他垂下眼睛,定定地盯著盤子裡的烤肉,好像上面開了一朵花似的。
厄喀德納皺起眉頭,他嘶嘶地威脅道:“小心地說話,仔細你愚蠢的項上頭顱!上次我自發承擔起東道主的責任,又為我帶來了什麼好處?”
他還想再大聲斥罵幾句,又想起贊西佩是為了誰的擔保,才能留在這裡的。在這件事上,魔神少見地猶豫了一下,他決定再問問多洛斯的意見。
他轉過臉,神情一下變得和顏悅色,他問:“多洛斯,你瞧,這女子是為了你的話語,才可以留在阿裡馬,平日裡,你對她也是友善的!你願不願意讓她來我們的餐桌上用飯呢?”
謝凝的睫毛一陣哆嗦,他吸了口氣,睜大眼睛,望著厄喀德納。
餐廳就是隻有他們兩個的小天地,在這裡相處的時光,全是非常私密的、親暱的。厄喀德納的性格酷烈直接,按他對奧林匹斯神的憎惡程度,在巨人提出那個建議的下一秒,他不說惡心地砸了盤子,也該大罵巨人一頓,把對方嚇得說不出話。
……可是,他怎麼徵求起我的意見了?
他的心頭始終淤堵著一股鬱氣,厄喀德納的舉動,更是不能讓他往好的方面去想。
“看你吧,”謝凝輕聲說,把問題拋了回去,“你做決定就好。”
我做決定?
蛇魔為難地吐著信子,他要把神造之物趕走,多洛斯會不高興嗎?畢竟,除了贊西佩,多洛斯再沒跟地宮的其他人說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