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禦在架子中穿行,賬冊太多了,他從沒經手過這些,與他原先的預想迥然不同,大致的目標被零散地拆進歷年,令他有些無從下手。
雖心下茫然,然而謝懷禦面上仍是氣定神閑,淡然自若地觀察起書架間的佈局。
深色的橡木地板上留印著四方的劃痕,像是壓了積年的重物邊角所致,似乎是原先在此處的那道書架不久前才被挪過了,再往前看,無一例外,皆是如此。
謝懷禦繼續往深處走去,在元和二年的架前停了步,挪動留下的劃痕到此為止了。且——
謝懷禦眼瞳深邃,在鄰近的兩道架子上逡巡。他說:“為何自此處起,往後的架子顏色都更淺淡了?”
小吏近前來答話,說:“小謝大人你有所不知,這間賬房是開國時便與宮內殿宇一同建造的,彼時預留下的架子早就不夠了,度支司緊巴巴地將賬冊在其中擠了又擠,直至元和二年,才有了款項得以置辦新架子。這拋過光的新木,與百年前的陳木,色澤自然是有些差異的。”
像是怕謝懷禦不信,小吏還領著謝懷禦往前走幾步,掀起隔塵的輕紗給他看,說:“您瞧,這陳年的賬冊擠得嚴實,若沒點力氣還真拿不出來,只是塞回去也艱難,平時我們無事都不會來動這些。”
謝懷禦看著從輕紗上緩緩飄落的灰塵,點頭認同了他的話。
鄧景年走過來,說:“謝大人可找到想要的了?”
謝懷禦在元和二年間的書架邊走動,說:“度支司這兒能有什麼我想要的?只是帶了四位大人來瞧一瞧有無甚積年的舊弊。”
那四人對望了一眼,便默契地跟隨謝懷禦,進入元和二年的架子間,一沓一沓地抱出賬冊,在長桌上複核了起來。
鄧景年想要出聲阻止,謝懷禦恰到好處地將蕭尋章的手令壓在長桌的一隅,令他生生將話語壓了回去。
在密集的算珠聲中,鄧景年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你肯定他們能看完?”
“這就與你無關了。”謝懷禦回道。
這四人雖只是七八品的小官,卻也算是蕭尋章培養了年許的親信。政線上有明手有暗手,像謝懷禦這樣,朝野皆知的,就是蕭尋章明得不能再明的明手,而這四位,是從前蕭尋章悄無聲息安排進三司衙門的人,便算是暗手。明暗總是可以相互轉化的,由明化暗不容易,由暗入明卻簡單,一旦成了擺上臺面的明手,日後的功名利祿便是順理成章的唾手可得。
此時,讓謝懷禦帶著他們來度支司找茬,便是初步的亮明身份。昔年他們沒有背景,在官場上沉浮多年仍處處受人掣肘,難有出頭之日。蕭尋章將他們調入三司時許諾了擢升的未來,他們便又在三司中汲汲營營數年,磨出了一手做賬的好本事,此地正是登天階前的踏腳石,怎可能不盡心竭力?
饒是如此,謝懷禦也心知要看完這些賬冊是絕無可能的,他從見到鄧景年開始,便隱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再到進了此間,見到如此龐雜卻不加掩飾的賬目,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更是達到了頂峰。他一定是哪裡想錯了。
是哪呢,謝懷禦複又走進書架間,讓賬冊擋住自己的臉,不讓人發現自己的異常。
謝懷禦茫然地走動,忽透過某道豎縫,看到了鄧景年的神情。
鄧景年站在算賬的長桌邊,愣愣地出神,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謝懷禦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閉上眼搖搖頭,抬手摁著太陽xue再看去,場景沒有絲毫變化。
他不應該想辦法阻止他們查賬嗎?為什麼這麼平靜地等著?他剛剛不是還很焦急?
謝懷禦倏地加重了摁著太陽xue的力道:不對,如果他真的不想讓我查賬,他至少應該看一眼蕭尋章的手令,手令很草,經不起咬文嚼字,或許真能把我們打發回去,可他卻直接放棄了。他說的那句話,那句話是在激我查下去!
——也就是說,度支司根本不怕我來查賬,他們盼著我來,所以留了鄧景年來激我。所以這些賬冊,謝懷禦掃視四周,這些賬冊絕無可能被查出問題來!
謝懷禦眯起眼睛,如果話語能造假,那麼這些賬冊也能造假,也許這些都是假賬!
謝懷禦帶來的四人動作很快,他們已查完了一沓,其中一人歸還回書架時,特來向謝懷禦稟告:“小謝大人,這幾本沒有問題。”
謝懷禦清清嗓子,說:“知道了。”他從書架間走出來,叫停了算盤的聲響,說:“就先到此為止吧,我會同義父說你們做得很好。”
“謝過小謝大人。”
“這就走了?”鄧景年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