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她不願展示自己的異常。因為展示自己的異常除了讓所有人不悅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看她身邊的人就知道了。曾經她以為生病是異常,所以幼稚又粗暴地抗拒一切有關疾病有關藥物的東西,後來他們兩個告訴她那不是。她將信將疑,然後又發現有些東西——死死附著在她身上——他們根本無法接受,比如,她的嫉恨。
當然,此外還有很多。所以跟宮治試探著去坦白自己的嫉恨是她出院後做的最聰明的一件事。自那以後,她徹底清楚了他們的容忍底線,當然更竭力地去保持住自己的“正常”。
後來,她又把希望寄託在母親身上,然而母親輕飄飄地讓她閉上了嘴,她沒有勇氣再嘗試第二次。
因為分不清看似穩妥恰當的回答裡到底有幾分是躲避抗拒,所以害怕下一次接到的會是母親化身為父親般、被惹怒的暴喝——她恐懼極了這個,還不如就戰戰兢兢地維持敷衍成溫情的假象。如果他們想這樣,她都可以。
至於宮治,他當時很憤怒也很失望,她知道,也很清楚當時他為什麼會願意再接納自己——他覺得她把一切都告訴他了,就像宮侑,從不生悶氣,吵完就打一架,第二天就又都太平。
但她宮樂不是。
不談說出來的那些東西她究竟有沒有釋懷,本身坦白出來的東西也只是冰山一角——她遠比恐懼父親充滿怒火的暴喝還要恐懼來自她兩個哥哥中任何一個人的失望。
所以一旦察覺到宮治那雙被怒火燒得通紅的眼睛深處冰涼失望的冷意時,她就硬生生地把到嘴邊的那些東西全部又幹嚥了下去。
在脫口而出的前一刻死死咬住了舌頭,然後馬不停蹄地示好、哭泣、哀求……原諒我,求你,我錯了我錯了,原諒我、別拋棄我……
她哭泣著把情緒的崩潰囫圇地變成一場試探,得到了來自兄長的諒解。
她那時真希望事實就如她所說一般,心虛又羞恥,所以像是出軌的丈夫般心懷愧疚地承諾要來看他們比賽、承諾要摒棄前嫌,要做一個好妹妹。
她承諾過的。
她不想讓他們失望。
所以,現在……身為妹妹,她應該高興才是。
宮樂面無表情地看著場地中央,巨大的熒屏上像血一樣鮮紅的數字。
稻荷崎:勝川
2:0
盯著那行血紅的數字,宮樂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一陣尖銳的耳鳴。
“嗶——”
耳鳴中,她勉強自己僵硬地笑了一下。
耳邊是斷斷續續的,解說員像是喝了假酒一樣、唾沫星子像是要透過麥克風播撒到觀眾席上的興奮呼喝聲。
“精彩的比賽!”
“不愧是稻高!大膽啟用新人為我們獻上了一場無比精彩、堪稱炫技的排球賽事!力與美的恰當融合,在半空中鈎織出完美弧線……默契至極的配合,難以想象這才是他們第一次代表稻高出徵……江山代代有人出,他們的未來註定閃耀!”
真是一點都不給人留面子啊,勝川高中的學生還趴在地上呢。
宮樂坐在滿是歡呼聲的人聲,出神地想著。
這解說員……是新手嗎……還是稻高為了宣傳,私下裡給他塞錢了或者跑了關系,不然一個成熟的解說員……看了那麼多場比賽,僅僅是一場高中生排球賽,怎麼就會激動成這個樣子……
這想法甫一出來她就一驚,簡直像是被什麼突然出現的天外之物嚇到了似的。
整顆心髒都冰冰涼涼的,像是在暑熱bi人的夏日迎頭撞上一盆冷水,冷得她發顫發抖,後頸一涼,她卻清醒了。
……她到底,在想什麼東西?
宮樂有一瞬間的失神。
人啊,聲啊,物啊什麼的,好像一下子飄遠了。朦朧了,耳朵又悶又漲,不適、刺痛,像是隔著玻璃在聽人說話。
擁擠悶熱的人群裡,宮樂緩慢地眨了眨眼,無意識望著巨大的熒光屏。
在十幾個衣著黑色運動服的少年裡,她一眼就能認出他們——宮樂眼睛微微睜大,像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似的——他們微微喘著氣,還笑著偏頭耳語幾句,然後列著隊,轉身,朝稻高啦啦隊所在的席位,弓腰……
“斯拉”。宮樂聽見了輕微的電流聲——大概現在除了她沒人聽得見這個,因為實在太小聲了,與其說聽見,倒不如說這是宮樂自己腦補的幻覺。
大熒屏熄了,上面黑乎乎的一片,什麼都沒有。
比賽也結束了。
他們之後應該還有采訪。
宮樂突然覺得很累,很疲憊,手腳發冷,頭重腳輕。特別是耳朵,發熱,但又悶又漲。
但她還是吃力地跟著人群起身離場,無力掙紮仿若沉在泥地裡的狀態總會讓她想起某些糟糕的記憶——她有時候真想把腦子切一半,把糟糕的想法和記憶全部都擠在一處,切下來、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