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當初他流下的肯定是感動的眼淚,如果沒有偉大的福爾馬林,那麼他天天要承受的就是現在這樣撲面而來的死老鼠的味道。
雖然這些俘虜的棺材都在陰寒的地底封存著,但無孔不入的細菌還是悄悄地腐化了這些死了近半年的屍體,棺材板被重新揭開的一瞬間,就像開了個下水道的井蓋似的,各種一言難盡的氣味全部一湧而出,襲向人的口鼻。
年長如胡志林者,早已受不住這樣的氣味,被扶去一邊歇息去了,就算是提出開棺驗屍的吳議和易闕兩個年輕人,也幾乎是扼住自己想吐的心情,強行蹲在已經腐成爛泥的屍體旁邊,用一根長長的樹杈細細地刨著屍體的肺部。
好在結核的鈣化灶並沒有隨著肺部的腐爛而一齊消失,而是顯眼地留在了屍首的胸腔,吳議甚至還刨出兩個幾乎成型的結核球,都擺在屍體的一邊。
不管是長安而來的大夫也好,還是留守買肖城的軍醫也罷,都是此行的個中老手,多多少少都有些解剖的經驗,一眼就能瞧出,這就是所謂肺蟲所蛀出的蟲洞,並且已經凝化為石,才保留至今。
一眾人等都走馬觀花似的捂著口鼻探頭看了一遭,兩個年輕的大夫才鬆了口氣。眼前的屍首,就是新羅人所用的詭計的鐵證,而在場的諸人,都是可以講出兩句道理的證人。
吳議剛剛從屍首旁邊撤開兩步,李璟已經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水盆過來,巴巴地捧到吳議的面前,讓他好舒舒服服洗個手。
吳議正被屍氣燻得滿腹惡心,本來就羸弱的身子已經快站不起來,雙手浸在熱熱的水裡,才算是稍微舒坦了一點。
李璟細心地從袖中取出一方幹幹淨淨的巾子,蘸著熱水,細細地替他擦了擦臉。
易闕冷眼瞧著這師徒兩個黏黏糊糊的勁兒,大闊步從吳議身旁擦過,帶出一股掀飛衣袖的風。
“易師兄。”吳議忙喊住他,“你也來洗洗手吧,這些得過傳屍的人的屍首傳染性很強,還是多加小心的好。”
易闕冷冷覷他一眼,心道這人除了醫術專精,別的地方竟然就是個傻子,這小郡王如此殷勤體貼,擺明瞭只孝順他一個,不管是籠絡也好,真心也罷,都輪不到他這個外人橫插一腳。
他也懶得和吳議多加解釋,只拂手在眼前扇了扇,看不見你們師徒兩個膩膩歪歪的德行。
“我自去熬幾碗百合固金湯來,況且眼下事態緊急,此事我還要速速回稟將軍才是。”
——
“此話當真?”
李謹行雖然心中隱隱已經有了預感,但沒想到果真被兩個年輕人猜中了敵方的陰謀。
“下官和胡博士、秦博士以及諸位軍醫都在場,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俘虜生前都已經患有傳屍,絕無錯誤。”沈寒山沉聲道,“而傳屍一病,遷延長久,並非一二日就能感染發作,可見金法敏早已預料到了七重城戰敗,所以早就預備好了這幾位敢於獻身的死士,想要藉此詭計置之死地而後生。”
“傳屍又名胡擄,向來是東北邊陲常見,而新羅一線所難見,可見金法敏用心之險惡。”易闕一想到軍帳中數百名遭此橫禍計程車卒,心中如有一把鉸刀剜動,一字一句都似在淌血,“雖說兵不厭詐,但這手段,委實太下作了些。”
帳中一時寂靜無聲,唯有數道蟬鳴在帳外躁動不安,將這片刻的沉默也一齊拖得老長。
李謹行靜靜聽完沈寒山和易闕的陳言,眼中不由閃過一陣痛色,萬萬沒料到當初一個不立殺俘虜的決定,竟然就給了敵方一個如此大的漏洞。
若說當初易闕有自負不查之責,他這個安東鎮撫大使又豈沒有仁慈手軟之過?
“傳屍之疫一旦蔓延,四萬將士就會成為一群病卒。”易闕接著道,“我們雖然已經隔離了發病計程車卒,但尚且還有許多染病未發計程車卒,所以只能群發百合固金湯和月華丸,暫且壓住病情。”
李謹行緩緩一點頭,易闕說的辦法雖然麻煩了些,但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只可惜雖然我們洞破了敵人的陰謀,但死者已往,病者已衰,敵人的計策已經得逞,只怕這一場苦戰在所難免。”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向在場諸位太醫博士,面上浮上一絲苦笑。
“諸位博士奉聖旨來查此案,如今已經水落石出,大可不必再同我們這些粗野武夫一起搏命。”
這話的意思,是勸沈寒山一行趁還算和平,趕緊溜回長安享受太平吧。
“下官倒是有一計,說不定可以扭轉局勢。”
一眾面面相覷的低語中,徐容的清朗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李謹行不由望向這個在此之前從未有過出眾表現的年輕人,倒不知道他又有什麼好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