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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郿州天頂飛舞的黃沙,一點點彌散進人們幹澀無味的生活中。
彷彿應驗了人們的祈禱,二月中旬,隨著一聲響徹晴空的巨雷和數道耀眼奪目的閃電,大旱數月的關中地區,終於迎來了開年以來的第一次降水。
只不過,這場被期盼已久的大雨並沒有給人們帶來久違的喜悅與希冀,反倒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因為這場萬眾期待的雨,來的姿態也格外銳利而沉重。
碩大的水珠挾著指頭大的冰雹呼嘯而下,無情地襲向本來就奄奄一息的田家農地,脆弱不堪的作物紛紛如遭霜打,折斷倒塌,一片狼藉。
這場突如其來的冰雹雨,誰都萬萬沒有想到。
古代沒有天氣預報,沒有橙色預警,簡單樸素的天文知識往往不能預判到極端少見的天氣,只有在發生之後才能追憶起之前的種種前置跡象。
田間,雨正滂沱。
重重烏雲遮天蔽日,天地之間黯然無光。
唯有通天劈地的閃電驀地閃落,萬物才在沉重的灰黑中映出一剎錯落的光影。
熱燙的汗水才從額頭滴落到頸窩,便和刺骨的雨水混合起來,迅速地浸透了李弘不算厚實的衣物。
手指凍透了,就像不是自己的,而彷彿某種冰冷的器械,麻木地重複著腦海裡指揮的動作。鞋裡泡滿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像是從泥淖裡拔出自己的腳,沉墜地將他向下拽著。
轟隆的雨與雷中,許多聲音變得不真切起來。
“太子殿下當保重貴體!請太子殿下回府避雨!”
模糊而老邁的聲音都有些破了音,才從耳朵真正傳到腦海裡,李弘吃力地回頭一看,是一位戴著鬥笠、冒雨前來的老農。
李弘是撐傘而來,一是慰問鄉親,二是體察災情。
不過,在狂風暴雨中,簌簌作響的竹骨傘也起不了多大的用處,只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遮蔽頭頂那可怖的天空。
太子殿下尚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郿州大小官吏又豈敢落在其後,只能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一起挨這風雨冰雹的摧殘。
王陵恨不得現在就趕回家去,燒一桶熱水,洗去一身的泥水和疲倦,然後鑽進被子裡昏天黑地地狠狠睡一覺。
李弘朝裴源道:“拿把傘給那老人家。”
那老農不僅不收傘,反而兩膝一跪,深深紮在冰碴密佈的泥地裡。
“太子殿下,草民是大坪村村正李其華,應全村村民之請,請太子殿下暫且回府避雨。”
他摘下鬥笠,臉上沖刷下兩行熱淚:“殿下的愛護之心,就是草民們的庇護,倘若這時候您倒下了,又有誰來支撐草民們呢?”
此言一出,跟在李弘身後的大小官員紛紛跪倒在地,收起雨傘,以手蓋頭。
張文瓘就伏在李弘腳下,眉梢嵌著冰雹,老來發青的眼睛一片通紅。
“殿下體察民情,又焉知民心不體貼殿下呢?”
他太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了,可是不管殿下再能幹,再瘋魔,再拼命,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虛歲二十,剛剛成人的青年而已。
李弘無奈地一笑,被雨打濕的面龐清秀,眉眼柔和,潤澤的水珠從下頜滴落,模糊了一貫分明的稜角,反倒顯出三分雋秀溫柔。
“請替我向大坪村村民道一句,多謝你們的關懷。”
旋即轉向張文瓘,溫軟的語氣在這片冷雨中的冰雹中變冷變硬,一字一句重重砸下來。
“太宗曾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身為監國太子,當為天下先行,怎能避於人後?”
倔得像一頭牛,張文瓘在心裡嘆氣。
還是頭角都沒長全,卻偏偏拉不回頭的小牛犢子。
他從地上慢慢扶著腰桿撐起身體,舉起雨傘,跟在李弘身後三寸遠的地方。
其餘十數位隨行官員亦紛紛效仿,跟著這位倔強的太子爺,硬生生踏過這一片雨大水淹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