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暗自一動,面上照舊皮笑肉不笑,往屋裡遠遠地睨一眼,低著頭擱下一日的剩菜剩飯,回身便稟告了自家主母。
江氏拿三寸長的指甲隨意撥了下算珠,淡淡道:“這個月進項不錯——那孩子也真會找事,病著身子還歇不住,你去打聽打聽街上的藥材鋪子,看看他都買了什麼藥。”
她還不信,袁州這犄角旮旯的小城還能翻出個妙手回春的神醫了。
吳九得了令,很快領回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複。
“夫,夫人。”吳九戰戰兢兢立在一旁,聲音低低地壓入江氏耳裡,“議少爺買的是,是……砒|霜!”
江氏隨算盤左右撥動的眼珠一滯,旋即露出三分冷冷的笑意:“喲,倒真沒看出他還有這個心氣。”
吳九小心陪襯著:“不過鋪裡的夥計說他沒官學大夫的藥方,所以沒敢賣給他,這袁州城大大小小的藥鋪我都打聽過了,沒一家是出手給他了的。”
“要當真買到了,你我還能站在這裡?”她遽然一咬牙,幾乎要把一口貝齒咬碎,“我好心好意放他一條生路,他倒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你說,他這是準備毒誰呢?栩兒……”
她猛地一驚,渾身寒毛豎起,像只因護崽而炸毛的母貓,下意識地摩挲著長長的指甲。
吳九扶穩她:“栩少爺宅心仁厚,從沒招惹過他,夫人別怕!”
“雖說我朝一貫不主張大興嫡庶之說,但上下規矩總是有的,保不齊他會不會懷怨在心。”
她越想越怕,直接給吳議扣上個善妒的帽子:“前幾日長安來信,張起仁博士已經來赴袁州,他怎麼著也算吳家入譜的少爺,難保不會在這事上動心思。”
“就憑他那有命生沒命養的娘?”吳九替夫人狠狠啐了九泉的舊主一口,“他比起咱們栩少爺,那是魚目比明珠,不自量力!既然他心腸如此歹毒……”
“不如……”他悄悄窺一眼江氏的眼色,“老奴去稟明老爺,請他做個決斷。”
“沒憑沒證的,就憑咱們空口一番話?”江氏冷呵一聲,唇角抿出一個肅殺的笑,“你去,撿個好日子把我屋裡的好東西送給議少爺,咱們吳家好歹是有門有臉的人家,他想要,還能短了他的?”
吳議拿一兇一緩兩劑藥方熬著,這三個月剛柔並濟的猛藥下去,總算褪掉三五分病症,長了半點斤兩。
新長出的皮肉撐起薄薄一張麵皮,勾勒出明眸秀目的一張臉,繡刀似的眉頭一挑,挑破往日裡那身羸弱不堪的病氣,透出一股刃尖般鋒利的冷意。
到底是剛拔高個頭的少年人,從皮到骨都竄著新生的銳氣。
吳議信手拂過平滑如鏡的一盆清水,望著慢慢散開又斂回的幾圈細紋,破碎的人形已不是百日前破敗的樣子,病火燒空的眼瞳重新泛出光彩。
命運又給了他一條活路。
問題是,這條路又要往哪裡走?
他是個繁體字會認不會寫的現代人,更遑論作什麼八股文章,科考鐵定是死路一條。
要簡簡單單地耕田種地,只怕這副身子也不濟事。
他思來想去,似乎還是隻能幹回自己的老本行,就算成不了杏壇聖手,提個小秤稱稱藥,安安穩穩過日子也並非難事。
他正低頭思忖,便聽見門口篤篤一陣扣門聲。
吳九不請自來地推開門,客客氣氣地問了聲好。
“議少爺,您今日精神頭不錯?”
他眼睛雖小,眼神卻不漏一顆灰塵,早望見吳議微弓的背影,上頭細長一條脊柱頂起一縷菲薄的衣衫——仍舊是瘦,卻不像往些日子,一塊塊椎節都歷歷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