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霎那裡,我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穿了一件簡單的有字母圖案的短袖上衣,望著我笑,鼓掌很用力。我看得見他左手腕子上的黑皮繩手鏈,那上面的一隻貓頭鷹正在跟斜頂小房子碰撞,我覺得自己竟然能在如此喧囂的掌聲裡,分辨出那撞擊的清脆聲響。
我迫不及待地下臺,然後提著裙子跑在走廊裡,往觀眾席奔去。
這個人,這個人總是來這樣的突然襲擊。昨天晚上打電話的時候,他明明還在倫敦的家裡擺弄我的琴,怎麼今天,我就能在巴塞羅那的演奏廳裡見到他?
這真的不是我的幻想嗎?
我還沒有到音樂廳門口,就看到他站在那裡等我。音樂會結束,觀眾開始散場,人潮湧動,我還穿著一身黑色禮裙,經過人群就變得有些難。他笑起來看我,眉眼裡都是七月的陽光。我看到他擺手,那是示意我別跑。
在我之前演奏的許多同學也都出來了。我本來已經離他很近了,眼瞅就能撲進他懷裡的時候,卻被一位觀眾老爺爺攔住。他誇贊我彈得很好,恭喜我,感謝我,說他特別享受。我心裡著急,卻又不能敷衍,只好耐著性子,十分禮貌地回應。
好容易把老爺爺送走了,我剛一轉身,迎面又碰上一同參加音樂節的男同學。
外國人比較豪放,他又是巴塞羅那音樂學院的學生,一見到我,想也沒想就先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後笑容熱情,十分真摯地說:“滿,你那首aborada彈得實在是太棒了,每一個地方都處理得那麼精緻。”
畢竟是同學,我當然不能不理人家。於是我只好耐著性子道謝,同時稱贊他彈得也很好。他看著我,眼光中有欽佩和欣賞,問我:
“你這首曲子練了多久了?”
我剛想要回答,卻先感到自己被人攬住了肩膀。我一怔,回過頭去,看到是石越卿,眼睛便再也挪不開,忍不住一下子就沖他笑成了一朵花。
那位同學也隨著我的眼光打量他,卻只聽石越卿替我淡淡地回答他道:
“很久了。”
他攬著我,我們幾乎是最後才從音樂廳裡離開。那位男同學看到他以後就很識趣地先走了,他一走,石越卿就皺眉頭,很嚴肅地對我說,不是答應得好好的,他不在的時候不穿這條大露背裙子嗎?怎麼這麼不聽話?
我笑起來,靠他更緊了點,說除了你以外沒人看我啊,別那麼小氣嘛。
他不滿地抱怨,說怎麼可能啊,剛才那個人明明眼睛都快掉在你身上了。小滿,你能不能有點安全意識?他居然還抱你?什麼恭喜啊,那是佔你便宜呢。
巴塞羅那的陽光強烈又炙熱,照射在空氣微塵裡,浮出光影的七彩泡沫來。他眉心微皺著,唇角勾一勾,眼睛裡都是敵意,像是要被搶走玩具的孩子。我很少見到他吃醋的模樣,只覺得心裡都是蜜一樣的滋味。
我抬手去摸他的龍須眉毛,他捉住我的手。
“跟你說認真的呢。”他瞪我,“以後我不在,不許穿這條裙子。”
“好,聽你的。”
他是抽出時間臨時飛過來的,我這邊的音樂節也已經圓滿結束,那天下午我們先去了聖家堂,那是高迪最有名的建築設計。這個大教堂已經建了一百餘年,其雄偉壯闊是我平生僅見。穹頂高得令人心生敬畏,所有的玻璃窗戶上都繪有彩色圖紋,那是經彩繪大師的手一點一點設計出來的,色彩和光影的結合堪稱完美,陽光從玻璃上穿過,將每一格穹頂都覆蓋上不同的顏色。
我嘖嘖贊嘆道,真像做夢一樣。
他緊握住我的手。
傍晚的時候我們漫步在巴塞羅那的海邊沙灘上。我是沿海城市長大的,對海的感覺一向親切。他不常見到海,卻很喜歡。我們兩個赤著腳,手拉著手閑逛,聽著海浪拍打簌簌的聲音,看著海鷗振翅向天際而去。
我們倆的影子被夕陽拽得長長的,漸漸疊在一起,變成一個人。
“石越卿,我怎麼忽然覺得有點不安。”
他側頭來看我,“嗯?為什麼?”
海浪翻滾著拍打在沙灘上,有無數的泡沫在倏忽間消散。
“我以前聽說啊,甜與蜜一樣的幸福都是有額度的,用光了以後就會像泡沫一樣消失掉。”我抬眼去看他,“我怎麼覺得我正在透支我的幸福餘額。”
他笑著說:“小滿,你什麼時候也變得杞人憂天了?”
我沒有接話,只是將自己的腦袋靠在他的胳膊上。沙灘上留下我們兩個人的一串長長的腳印,從遠方來,到遠方去。
我回頭望,心中既懷有著無盡的甜與蜜,同時卻也有一份強烈的患得患失和輕微的恐懼。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但是卻深深地無能為力。
那就是,當海浪襲來的時候,它們終究會跟隨無數泡沫一起——
化為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