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把他吵起來。
於是我走到陽臺上去,想著風涼一下,也許就睡得著。巴塞羅那的建築有它獨特的風格,樓房是方方正正的,窗子卻是百葉的樣式,顏色各異,是一道繽紛絢爛的風景。每一家都有著自己的露天陽臺,陽臺上鋪著暗紅色的地磚,卻都被數不清的綠植所覆蓋。
我坐在陽臺的躺椅上,終於覺得涼爽多了。
手機在這時候突然響了一聲。我怔了一下,以為是哪個國內的朋友這時候找我,結果拿起來一看,眼睛裡就難掩驚喜。
居然是他。
他的微信很短,“小滿,你睡了嗎?”
我抱著手機就笑,笑得傻乎乎的。也不知道這六個字到底有什麼魔力,它們就像在我心裡注入了一劑超高甜度的蜜糖。
巴塞羅那的夜空是晴朗的。我望著點點繁星,給他回電話。
他幾乎是立刻就接起來。
“不是都說好了,睡不著的話要來煩我嗎?”他的語氣裡似有不滿,“為什麼說話不算話?沒睡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哪裡真捨得把你也吵起來啊?”我說,忍不住跟他撒嬌,“這邊晚上也太熱了,一點風都沒有。明明是沿海城市啊,海風都躲到哪裡去了?”
他那邊靜靜的,我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家裡鬧鐘嘀嗒的聲音。
我又說:“你呢?你怎麼還不睡?倫敦都淩晨一點多了吧?”
“躺下了,可是睡不著,就又爬起來了。”
“怎麼會睡不著呢?倫敦又不熱,再說家裡也有空調啊。”我有點心疼,“你是不是又熬夜幹活兒啊?睡不著也別畫圖,大腦高速運轉,越來越精神,今天一晚都別想睡了。”
“沒有,”他說,“我沒畫圖。”
“那你幹嘛呢?”
“我彈你的琴呢。”
我一聽就笑起來,“這大半夜的,你彈什麼琴啊,不怕把隔壁鄰居嚇著啊。再說你也不會彈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半狼嚎呢。”
難得有機會損他,我心裡都樂開了花。他也不介意,我聽到零星蹦出來的幾個音。
“我就是覺得家裡有點太靜了,靜得我難受。”他在一個鍵子一個鍵子地按,聲音從電話裡傳過來,清脆地落入我的耳朵裡,“小滿,你之前不是說要給我彈肖邦的前奏曲嗎?我怎麼到現在也沒有等到?不會又是一張空頭支票吧?”
我掐指一算,隨即哀嚎起來。
“我那是……去年二月份答應你的吧?我的天啊,這都快過去一年半了,你怎麼又想起來了啊?這記性未免也太好了點吧?!”
他說:“你答應的時候可沒說有期限。怎麼,想賴賬了嗎?”
“怎麼會?”我撅嘴自信地說,“回去就給你彈,小菜一碟。我把這套曲子練得已經爐火純青,猶如天籟,你趕緊提前想想該怎麼誇我吧。”
我的自吹自擂終於讓他笑起來。我聽到他合上琴蓋,然後把電話換到另一邊。
“嗯,我一定洗耳恭聽。”
電話結束通話以後,我回到房間裡。屋子裡還是那麼熱,並沒有涼爽一絲一毫。然而我卻覺得渾身上下都舒暢了。重新爬回床上去,我閉上眼睛,這回竟然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真是神奇。
第二天我們的學生音樂會是下午一點開始的,我是最後一個,準備彈的是那首以前學過的《醜角的晨歌》。在候場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腦子裡一晃而過的是另外一個舞臺,那是一個大酒店,有一臺價值二十萬英鎊的施坦威大三角琴。我記得我走上臺去,行禮鞠躬,掌聲熱烈,臺下那麼多人,我居然一眼就看到他。
那已經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正自出神,卻有同學來叫我,說是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提著自己的黑裙子,是露著蝴蝶骨的那一條,跟著他們走到後臺,只等了一小會兒,就上臺去了。
舞臺上的燈光很亮眼,彈之前我腦子裡想得都是我的曲子該怎麼處理,沒有仔細地看觀眾。坐到琴上的時候,望著相似的黑白琴鍵,一個晃神,竟有時光穿越的錯覺。
我開始演奏我的樂曲。
無數輕巧靈動的聲音從我的手指下飛揚出來,充斥了整個大廳,將氣氛帶得十分熱烈。這本身就是一首技巧與熱情並存的曲子,我將同音反複和雙音掛鍵練得都很純熟,像是刻在我身體之中似的,一抬手,漂亮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傾瀉而出。
一曲終了,我帥氣地將手一甩,收尾收得幹淨利落。觀眾們的掌聲響起來,我成就感滿滿的,提著裙子笑著起身,伴著許多叫好聲,深深鞠躬。
然而,一抬頭,我的目光幾乎是在瞬間,就聚焦在一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