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
他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笑了笑,把牙膏遞給我:“行了,你別胡思亂想那麼多了。把牙膏放回去,然後想吃什麼叫個袋鼠外賣吧,今晚別做菜了。”
微微一頓,他又說道:“我去陽臺抽根煙。”
於是我聽話地站起來,放了牙膏,翻一翻袋鼠,點了兩個菜。
都辦好以後,我回到客廳,一眼就看到他站在陽臺上,手扶著欄杆,指尖夾了一根煙蒂,背影挺拔,卻莫名令我感到有些蕭索。他只穿了一件軍綠色的長袖衫,外面那麼冷,卻忘記給自己加一件外套。煙蒂的點點紅光在夜色中十分顯眼,我看到他正自出神,香煙漸漸燃到盡頭,燒了一下他的手指,他才恍然發覺。
我拿了一件大衣外套,也上了陽臺。
他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過頭來,掐滅了手裡的煙蒂,說道:“你怎麼也出來了?外面冷。”
我舉起手裡的外套,一臉討好地笑道:“小的是來給您送外套的。”
我狗腿的模樣終於把他逗笑了。他接過外套穿上,然後順手將我裹進他的大衣裡。我的背緊靠著他的胸膛,他有力的心跳聲好像震動在我的身體之中。
夜色濃濃的,從這裡望出去,看得到那一條長長的運河。河道上有幾艘船停泊著,兩側的餐廳燈火通明。沒有小孩子笑鬧跳躍的聲音,也沒有酒吧眾人歡暢的聲音。這個冬天倫敦出奇得冷,路上行人皆是匆匆而過,片刻不停。
他就這樣靜靜地擁著我,良久,我才聽他說道:
“小滿,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我求過石賀很多次,但是他沒有一次幫過我。最後一次求他,是我奶去世的時候,我聯系不上我奶,打電話給他,求他去看一看,但是他拒絕了我。那時候我心裡是真恨,我咬牙切齒地想,如果將來有一天,他也要我幫忙了,他也來低三下四地求我了,那我也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拒絕他。我那時候這樣想著,覺得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那我一定會特別高興。”
我在大衣裡握緊了他的手。
他微微頓一頓,然而再開口,聲音裡卻多了幾分迷茫:
“可是小滿,為什麼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呢?”
我的喉頭哽一哽。他的語氣從沒有如此蒼涼過,我有心想安慰他,卻不知道從何開口。想要逗他笑一笑,卻又覺得不合時宜。我微微低頭想了想,好半天,才終於有了些頭緒。
我將自己的手團在他的掌心裡,輕輕說道:
“我小時候看《基督山伯爵》,特別不能理解大仲馬的結局。那三個害了愛德蒙的惡人裡,數唐格拉爾最壞。如果不是他從中作梗,費爾南也不會誣告愛德蒙,維爾福更不會有機會把愛德蒙投入大獄十四年。可是最後,愛德蒙明明已經讓羅馬強盜綁了他,明明可以餓死他的時候,他卻選擇寬恕了他。”
我微微停一停,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聽著。
“我就覺得不公啊,為什麼到了最後反倒要饒了他呢?為什麼就不能給這個大惡人一個悽涼無比的結局,讓他餓死呢?”
我在他的大衣裡轉過身,面朝他,環住他的腰身,抬起腦袋來望著他。他的眼睛在夜裡也黑得那麼明亮,我看進去,便再挪不開目光。
“石越卿,你說,如果愛德蒙最後真的餓死了唐格拉爾,他會開心嗎?”
有一陣小風瑟瑟吹過,石越卿他低頭凝望我,那麼深,眉心微皺,眼中的神色複雜,難以言說。我沖他笑一笑,過了有一會兒,他忽然狠狠地將我抱在懷裡。
我聽到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慢慢說:
“我不知道。小滿,我不知道。”
……
瑞士我們最終還是沒有去成,我老師臨時通知我十二月底有一場音樂會,之前定下的人臨時取消了,讓我去救場。我一面開心不已,一面又禁不住有些沮喪,跟石越卿說起的時候,難免有些糾結。
他勸我說沒關系,瑞士可以等畢業旅行的時候再去,雪山和翠綠色的原野配在一起更好看。
我心裡這才舒服很多。
那次之後,我們都心照不宣地再也沒有提起他父親的事情,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從來也沒有找過我們。我其實不想讓他跟他父親之間弄成這種地步。可是心結難解,有些話我也不好說。
聖誕之前,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張婚禮請柬。一直住在我樓上的innie和她的男朋友在經歷了分分合合之後,終於修成正果。她的男朋友是西班牙人,婚禮在一個叫做馬略卡的小島上舉行,離倫敦不遠。我和石越卿都有申根簽證,立即就訂了當天往返的機票,算作是音樂會前的一場聖誕小旅行。
跟田小姑娘影片的時候,我把要去西班牙參加婚禮的事情同她說了。她對婚禮沒什麼反應,倒是意味深長地問我道:
小滿,你帶你家石先生去參加婚禮,其實是別有用心的吧。
其實我還真的沒有想那麼多。innie她是已經研究生畢業,她男朋友也是彈琴的,兩個人現在已經開始在西班牙運營自己的鋼琴音樂節了。而我才大三,剛滿二十歲,現在說結婚,為時尚早。
我們定了最早的航班從希思羅飛過去,他們的婚禮在有名的帕爾馬大教堂舉行。馬略卡島是典型的地中海氣候,十二月份也不算冷,溫度宜人。從機場一出來,眼前是一排一排高大的棕櫚樹,沿著海岸線一路過去,遙遙沒有盡頭。海水是極通透的藍色,白沙灘在不遠處熠熠生輝。
帕爾馬大教堂歷史悠遠,遠遠望去,巍峨壯觀,是極漂亮的建築。我們到的時候,門口已經聚了不少人,都是熟面孔。我一回頭,看到我老師已經到了,正在跟人聊天,我再定睛一看,跟她聊天的人居然是伊莫金,那個曾給我上過一節大師課的鋼琴家。
我老師也看到了我,笑著沖我招手,於是我拉著石越卿一起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