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怎麼說,顧令漪也是王爺王妃正經養了二十年的孩子,就算沒有血緣,又哪兒能說斷就斷呢?
可顧令漪每每過來,卻不甚自在。倒不是爭什麼娘親寵愛,而是打心眼兒裡愧對尚盈盈。
雖然孩子抱錯的事兒,和她又沒半分幹系。尚盈盈也不曾怪她,反倒更拿她當親姊妹一般。但顧令漪總覺著是自個兒鳩佔鵲巢,搶了尚盈盈的大好人生。
待一同吃罷點心,王妃便撫摸著貴妃小腹,絮絮說些養胎的事兒。
顧令漪不想打擾她們,便撐起笑容,藉故離去。
哪知剛走到門前,抬眼見著個葛布衣裳的民婦,由宮人們引著進來。那婦人約莫四十上下,鬢角已見霜色。
尚母粗糙的手指緊攥著包袱,這輩子頭回進宮,只覺得這宮牆高得能把天都遮住。朱紅宮門一重重敞開,又在她身後一重重合上,發出沉悶響聲。
眼前驟然闖入一個錦衣華服的貴人身影,尚母慌得想低頭,卻在瞥見她面容時,忽地怔住,眼中逐漸蓄淚。
顧令漪見狀,渾身血液沸騰翻湧,呼嘯著灌入腔子裡。卻又覺著極冷,冷得能掉冰碴子。
顧令漪嗓音顫抖著,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只好問道:
“是尚家太太嗎?”
見那婦人流著淚點頭,顧令漪驀然間眼圈泛紅,慌忙扭過臉兒道:
“您既能認得我,那便隨我來罷。”
顧令漪早就攢了滿肚子的話想問,便沒帶尚母去乾明宮,先尋了間無人宮室鑽進去。
命宮女們都在外頭守著,顧令漪抹了把眼淚,反手合上門扇。
這屋子房簷低,只能從窗欞子外透進幾縷微光,映得尚母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愈發憔悴。
“眼下沒有旁人,您便跟我透個底,當年抱錯孩子的事兒,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
顧令漪轉過身近前發問,指甲蓋兒深掐進肉裡,幾乎不敢去聽答案。
尚母聞言打了個哆嗦,包袱啪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望著女兒眉眼,只翕動雙唇,卻不敢作聲。
顧令漪見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猛地合起雙眼,喉嚨陣陣發緊,好半晌才哽咽道:
“……娘,別一錯再錯了。”
聽見這聲“娘”,尚母忽然渾身震顫,掩面啜泣起來,終於斷斷續續地說:
“是……是,四月初八那日……是浴佛節,大夥兒都結伴去庵裡上香,求佛祖保佑。誰知道還沒等下山,就遇上一場暴雨。”
“我當時被嚇著了,許是驚動胎氣,突然間便要臨盆。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兒,我隱約聽見隔壁有丫鬟在喊,‘王妃娘娘誕下千金’。”
顧令漪幾乎能猜到後話,頓時有些站立不穩,顫著手去扶炕幾。
“那時候嘉毅王正在外頭打仗,王妃興許也是來祈福的,趕上一場大雨,把侍衛們都隔在外頭。”
“我就想著……王妃身邊只帶著三個丫鬟婆子,萬一我能趁著半夜黑燈瞎火,把自個兒的女兒換給王妃呢?”
尚母一把拉住顧令漪的手,滿目絕望地說道:
“你往後就能去王府裡當千金小姐了!甭再跟著爹孃過苦日子,娘都是為了你好……”
顧令漪猛地掙開尚母的手,聲音啞得不成調子:
“那別人家的閨女就活該遭這份罪?!”
“我寧願您當初別對我好!讓我在鄉下吃糠咽菜也好,嫁個莊稼漢也罷,我都認了!”
顧令漪急聲反駁,說到最後,胸腔裡擠出一聲嗚咽,伏去炕幾邊沿泣不成聲。
見尚母驚恐戰慄的模樣兒,顧令漪自知是個佔盡所有便宜的禍頭子,到底沒法子再張口,惡語指責自己親娘。
好像怪來怪去,只能怪她生得不湊巧。急急趕著和尚盈盈生在同日,又恰好託生成個女孩兒。
原來真的是因為她,才惹出這麼多禍端!
宜貴妃那麼好的姑娘,她本該眾星捧月,順遂幸福的前半生。全都毀了,全被她毀了……
晏緒禮回乾明宮時,正趕上嘉毅王妃還在閣裡。
本不該去打擾人家母女敘話的,可皇帝卻忽然間來了毛頭小子的勁兒,巴巴地湊上去給岳母大人問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