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緒禮打小的時候,嘉毅王妃就見過他。後來這位九皇子跟顧家走得近,也來府裡吃過兩頓飯。
但王妃一向覺得這孩子性格冷獨,何時見過他這般殷勤的笑模樣兒?
此刻說她是受寵若驚,那都有點兒輕,可能脊背發毛才更妥當些。沒說兩句話兒,王妃便坐不住板凳,連忙起身告辭。
尚盈盈正跟娘親嘮得歡,哪成想被皇帝插進來攪黃,登時抱著針線笸籮,斜眼睨他道:
“瞧您猴兒急的,就不能自個兒回書房裡等著?”
“喲,這話可奇了。”
挨媳婦一頓狗屁呲兒,晏緒禮惱是不可能惱的,心裡還甭提多樂呵。
“敢問貴主兒,這兒是朕的乾明宮吧?”晏緒禮輕哼一聲,桃花眼卻早已眯了起來,端的是愉悅,“朕想去哪兒,還要得您首肯?”
明明對榻空著,晏緒禮偏要掀袍坐來尚盈盈榻邊,大掌毫不見外地鑽進被窩底下,同小崽兒打個招呼。
拿這潑皮無賴沒招兒,尚盈盈只好把笸籮移開,縱容晏緒禮摸她肚腹,嘴裡卻又嘀嘀咕咕地罵他幾句。
過會子氣消,尚盈盈這才提溜出來剛繡成的小肚兜,在晏緒禮眼前晃悠:
“萬歲爺瞧瞧,好看麼?這上頭的小鴛鴦,還是娘親方才替我繡的。”
說著說著,尚盈盈又洩了氣,扭身兒背對著晏緒禮,苦惱嘆道:
“大夥兒都繡得忒好,襯得臣妾繡的那些個,愈發不堪入目。”
晏緒禮忙從背後抱住她,下頜輕抵在她肩頭,煞有介事地說道:“怎麼會?朕就最喜歡盈盈繡的小玩意兒。”
隨手握來繡繃細細端詳,晏緒禮再次頷首道:“瞧不出什麼分別,都一樣好。”
雖然知道晏緒禮慣會瞎掰,但尚盈盈聽得心裡美滋滋的,便也不計較什麼真假,只仰頭親了親晏緒禮臉頰,算是給他嘗個甜頭。
閣裡浮著淡淡的新鮮花果香,和新布棉絮的味兒雜混在一起。晏緒禮心腔子裡頭,忽然就跟揣了湯婆子似的熨帖。
他們彷彿是尋常夫妻一般,丈夫傍晚歸家,守著妻子在燈下縫補,粗茶淡飯裡卻透著暖意。本以為自打母親離世後,他這輩子便註定是孤家寡人一個。時日長了,便也不再羨慕什麼凡俗溫情。
豈能料想蒼天見憐,竟叫他在這九重宮闕裡頭,也尋得這般暖熱滋味。
外間珠簾搖晃,碰撞出細碎叮當聲,彷彿有人進來。
晏緒禮卻沒理會,只將尚盈盈護在懷裡,低頭去嗅她發間桂花油的香氣。方才那些與戾氣與怒火,皆隨風消散得無影無蹤。
在這方寸天地間,他不是什麼帝王,只是她一人的夫君。
餘光瞥見帝妃正膩在一塊兒抱著,來壽額角滲汗,但又不敢耽擱事兒,只好蝦著腰停在屏風前,語焉不詳地稟道:
“啟稟萬歲爺、貴主兒,之前派去徐州的侍衛,方才已經接人回到宮中了。”
來壽說得含糊,但大夥兒都能聽明白,是之前養活尚盈盈的那個民婦。
尚盈盈臉上笑容漸漸斂去,輕喚了聲“萬歲爺”,而後卻又吞吞吐吐的,半晌吐不出話兒來。
晏緒禮開口命來壽退下,撫著尚盈盈脊背讓她放鬆,柔聲問道:“你這幾日總見王妃,可同她商量過了,想把那婦人怎麼著?”
“娘和祖母自是恨得要命,但又礙著那是英嬪的親娘,不敢當面說什麼太難聽的話,怕英嬪心裡不得勁兒。”
“臣妾明白,娘她們怕做得太絕,英嬪瞧著心裡難受,往後……往後再見面,能沒疙瘩嗎?臣妾自個兒琢磨著,又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尚盈盈目露迷茫,委屈地趴在晏緒禮懷裡,顛三倒四地說著,也不知他能不能聽得懂,反正只一股腦兒地倒出來。
“臣妾大仇得報,會覺著多痛快嗎?好像也未必見得……您說臣妾又不是男孩兒,她當初為何不直接溺死臣妾算罷,一了百了?她還非把臣妾拉扯到十來歲,臣妾……”
她不怕人狠、不怕人毒,就怕這人幹什麼都半不囉囉,當不了真閻羅,又修不成假佛陀。手底下辦著惡事,骨子裡又架不住要發善性。
不叫人死,卻又硌得人渾身難受,一個“恨”字噎在喉嚨裡,吐不出咽不下。
“甭瞎說。”
見尚盈盈愈發痛苦,晏緒禮俯身吻住她的唇,安撫道:“你若不願見她,那便不見。一切交給朕便是,你不必親自過問。”
“知道盈盈最愛幹淨,這些個腌臢事兒,便由朕替你了結。”
晏緒禮微微垂瞼,遮去眼底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