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正感到煎熬的時候,是無法控制言語上的優雅的。她從前常聽孫曼琳說道:“修養,是一種無趣的自我欺騙。”玉生覺得這句話於今時今日對她生效,她在汝汝離開後,再一次對著一隻瓶子吐出了胃裡,身體裡所有能流出來的酸水。這讓她忽然記起來到上海的那一天,但是那一個瓶子,已經被她丟到海面上去了。這一個丟不掉了。
然後,她梳好了頭發,換了睡袍,等著他。她不知道他幾時回來,這些日子來,他行蹤不定,或者,從前也是一樣的。只是她從不在意。
“太太。”
忽然,有人喚她。她看向房門外,那裡沒有一個人。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來了,千軍萬馬一樣踏進來,她知道是他。但他在幔帳外停駐了,很久,才把電燈拉起來,光明裡面,他把手放在幔帳上,但沒有拂過去。
他又走了。
影影綽綽的幔帳外的世界,玉生看著李文樹坐回書桌,接著,他把櫃子上的書拿下來——又是那一本。那究竟是一本多好的書?他彷彿永遠也看不完。
“你來了?”
玉生隔著帳面,發了聲。過去幾年,她一次也沒有問過他這句話。
因此,他似乎是怔了怔,然後道:“太太,我以為你睡了。”
玉生道:“我沒有。”
李文樹道:“今夜我搬到小房去睡,才不會碰著你。”
玉生道:“那你此刻為什麼在這裡?”
李文樹又怔住了。很快,他微笑道:“我在看書。”
“是不是太亮了。”
輕輕的,桌椅挪動的聲音,沉重的,他赤著腳走過地面的聲音。他似乎要去拉掉電燈。
玉生道:“不要。”
李文樹道:“你睡不好,是因為太亮了。”
玉生道:“不是,是因為太吵。”
李文樹笑道:“哦,是我關門的聲音響了些。”
玉生道:“不。”
她看著他,遙遠地。但仍然能看見,他的手裡捧著那本書,即便向她走來的時候,也沒有回頭,將書放在桌面上。
“你翻書的聲音,太吵了。”
他聽見她這句話,忽然地,停住了。接著,他拉過五鬥櫃前的椅,坐了下來,他將書,又放在了睡袍上面。
“那我看一看這份手報。這一份,不用翻。”
他像是早看見了,或是此時此刻才發覺,她的五鬥櫃上面放著那張報面。
他問她道:“你看過了嗎?”
“看過了。”
接著,玉生道:“不止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