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道:“誰是餘太太?餘史振的妻子嗎?”
玉生道:“是——她今日打電話來找你。”
李文樹道:“我並沒有見過她。”
想一想,他又注道:“幾日前餘史振帶著他太太來過銀號,我那時正和你吃著充作“桂花糕”的梅花糕,所以沒有見到他。”
玉生聽見他的聲顫了顫。
即便真上了藥,那片通紅也不會即刻淡去,只會扯出折磨人的傷痛來。李文樹將外衣的袖口挽上一半,後來又小心脫下來,他說在屋裡的箱櫃中放著兩件睡袍,一件是他自己的,另一件是玉生的。
玉生道:“我還以為丟了。”
李文樹抬眼,道:“什麼丟了?”
玉生從箱櫃中取出來,回道:“這一件朱紅的,我一度以為丟了,原來你放在這裡。”
李文樹道:“新婚過後你沒有再穿,所以上回來時,我故意落下,想著我們總有再來過夜的日子,只是沒想到這樣快。”
玉生將兩件睡袍挽在手臂上,從她雪白的臂彎中流下來,彷彿只是兩匹紅綢。
玉生道:“如果早知你今日會落馬,我便勸著不讓你來。”
李文樹笑道:“太太,世上永沒有早知——但我今天是必然要來的,波斯的馬蹄踩到了粗桔梗,幾日下來化了膿,不是馴馬師來,我只以為它的失聲是因受了寒,還只會為它堆許多幹草與絨花。”
玉生道:“馴馬師叫阿貝麗。”
李文樹一怔,道:“你知道。”
玉生道:“聽芳蘿提起。”
李文樹道:“她從英國回來,在英國時,她也為波斯看過許多回病。”
玉生並沒有接著話頭,只挽著紅綢走到廳外,小門旁的窗臺,推開窗望了望。她望見波斯睡著,睡在暖和而堅固的馬廄中,它弓起的馬蹄的確纏上了白紗,它的鬃馬被風吹得柔軟順滑,又或者,那毛痕是由一隻女人的手撫平的。
李文樹喚了喚她,道:“是芳蘿帶了你來,還是成笙?”
玉生回過臉,道:“芳蘿。”
李文樹道:“成笙不是在家中吃飯嗎?”
玉生道:“他去請醫生過來。”
李文樹道:“破皮而已,何必讓人這樣晚跑一趟。”
換了睡袍,李文樹在廳面中看他的書一直看到雨停。馬場周遭總是寂靜的,彷彿再不會有人來了,他手上的鐘表落馬時摔裂了,放在一旁,轉著轉著,玉生望見已是晚間十一點鐘。
李文樹忽然閉了閉眼。
玉生道:“我打一個電話問問。”
但那電話機時好時壞,並不能立刻撥出去。
玉生放下電話重提起時,李文樹道:“不用打了。”
上海的雨似乎終於停了,玉生總覺得自己自從離開南京便常常聽到雨聲,伴著雨聲睡去,漂洋在海上的日子,細算一算,竟也已是幾十天以前的光陰。她此刻與李文樹對坐著,比結婚以來的許多天都要無言。她想著,自己與他本來就是沒有話說的。只因她有許多問不出口的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上海總要下雨?但天空詭譎多變,這樣的事問出口沒有意思。不明白愛藍為什麼這樣惱她,只是這惱意沒有由來,又要從何問起?實際最不明白,他又為什麼要匆匆和她結成婚姻呢,如果這樣問便好笑得很,她又為什麼會願意與他結婚?
腦中的思緒流水般細細流過去,最終想起一句,問他道:“朱太太是你的相識?”
只因在蔣太太的家中,她才會見到許多人,聽見許多話,才有了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