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走下廊階,將梅娣披在前廳椅上的外套一同拿了出來,走近時,她為梅娣披上身去。梅娣驚了一驚,忙取了過來,倒不像自己為玉生披衣時那樣自在。
館門前落了鎖,梅娣取匙時邊高喊道:“您等一等呀。”
於是餛飩攤子遠遠地停住了。館門開啟,玉生望見弓著腰的中年男子從攤後轉身出來,他一身藍布長衫讓玉生以為自己短暫地回到了南京。
但他開了口,道:“李太太,儂好,要幾碗?”
梅娣怔一怔,隨後點頭回他道:“您倒長了雙慧眼。”
男子道:“愛藍小姐在不在?她要是在,也會吃上兩碗。”
玉生淡淡笑道:“愛藍去上學了,如果您每日都來,她總有機會吃上的。今日就請您先為我打上六碗吧。”
梅娣道:“太太吃的了嗎?”
玉生道:“我剛才見有四人在修枝——這會兒應該修完了,待會還要勞煩你為我送去。”
梅娣笑道:“飯廳一天是定好四頓的,她們吃了也說不準。”
玉生道:“今天下午吃的是桂花藕羹,開了胃,剛好可以拿去填一填胃口。”
梅娣笑著,不再多言,只低著臉向男子的餛飩攤前靜候那六碗餛飩。巨大的銀面圓勺只落了六勺,便裝好了六碗,天冷,騰騰的霧氣並沒有直撲到人的臉上去。
那碗底一片雪白,沒有一點綠蔥存在過的痕跡。玉生坐在五角圓亭中彷彿吃了許久才吃完,一直吃完天暗去了,忽然一輪巨大金色光影打在牆面上,她透過院門的縫隙望見李文樹的車子駛進了館門,停在了館門後,他下車後便迎上了梅娣。
梅娣喚他道:“您回來了,堂少爺等著您的電話。”
李文樹道:“太太呢?”
梅娣道:“在小院。”
李文樹道:“梅娣,今晚不要備我和太太的飯,我要帶太太出去用飯。”
玉生記得晚飯已備好了。但梅娣仍然點下頭,一邊接過了李文樹的外衣。
李文樹在前廳逗留片刻後,進房門時,玉生仍沒有將睡袍換下。她在書臺前看報,那也是她第一次看上海報面,上面有許多無趣的新聞、漂亮的女人,翻到最末,還會有新開張的西洋餐廳的插圖,注一行英文,旁的小字才是中字,寫道:“如您光臨,蓬蓽生輝。”望真切之後,玉生才望見正上方“安平飯店”四個大字。
李文樹笑道:“太太難道不知道現在是七點鐘?”
玉生抬眼,道:“我估摸著是這個時間。”
李文樹道:“你像是要睡了。”
玉生道:“我剛才吃餛飩時,弄髒了衣服,所以洗漱了。還沒和梅娣說我今晚不用飯了,天氣冷,總有些懶懶地。”
李文樹道:“飯廳做的餛飩?”
玉生道:“並不是,外面買來的。”
李文樹的外衣正掛上了床前的長衣架子,道:“你要吃便和梅娣說,她會讓人去做。”
玉生低下眼,翻頁過來一篇報面上正映出一個金發碧眼的女人,那是一則新上映的戲劇廣告。不知什麼時候李文樹也看見了,他忽然近在咫尺地倚上她的肩頭,他的頭發鬆鬆散散撫著她的耳根,隨後他問她道:“看出神了嗎?”
玉生一怔,道:“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是誰?”
李文樹笑了,笑出聲。他環過她的肩頭接過她的報紙,回答道:“這是戲劇裡的名字,這個美國女人本來的名字不叫羅密歐,也不叫朱麗葉。”
玉生道:“我看見“殉情”兩個字。”
李文樹笑道:“如果你要看,愛藍最愛看這樣的戲,等她從學校回來我讓她陪著你去看。”
想一想,他又注一句道:“殉情這樣的戲碼我是最不喜歡的。”
玉生合上報面,道:“沒有,只是忽然翻到而已。”
她仍然坐著,直至他從她的肩上離去了,走到了床前,簾幔前,脫去了裡衣。她不會回過眼去看一眼,但只想著這無非是夫妻間最平常不過的事。
然後,她聽見他在身後重開了口,說道:“太太,待會我們到隱春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