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所以,只是抬眼望他。
他注道:“你彷彿很無趣。”
於是她回道:“我只是在想今天是第三天,還是第四天,這艘輪渡上沒有一個時鐘,除了你手中的表盤。我有時連白天黑夜都不清楚。”
他又笑出聲了,道:“哦,難怪你昨天傍晚問我——現在是不是睡覺的時間。”
她淡淡道:“因為我並不會看手錶。”
李文樹的那隻銀白手錶,是初到英國求學時戴上的。戴了十幾年取下來的次數屈指可數,聽見她的回話後,他卻解開了表扣,輕取下來之後,推向她的面前。
他指著轉動的時針,道:“這是幾點鐘?”
她注視著,道:“四點鐘麼。”
他道:“是五點鐘了。”
她低著眼仍注視著,不回話。
他又道:“但四與五,到底不是日與夜的距離,只是表面將時間刻下了。”
接著,她拾起那塊手錶,重將表戴回他的手上去,他的手很薄,並不厚重,但十分寬大,足抵她兩隻手掌。
船窗彷彿變得巨大無比,將海上的日光全部鎖了進來,猛然地灑落在兩張睏倦的面容上。沒有離開南京前,玉生是常愛睡午覺的,但幾天來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時間湧上睏意,只因昨晚起了風浪,前半夜她昏昏欲睡,並不十分入眠。
李文樹似乎從不是貪睡的人。
他閉了閉眼,也只是因為那日光太好了,而後便又立即清醒了起來。他靜默地看著她為他戴好表盤後,起了身,走到長鏡下,撿起了那隻不知什麼時候跌落的皮箱子。
他送她的那顆珍珠墜,也是從那隻皮箱中取出來的。此時跌落的,卻是一張張花白的影像,望真了,那實際是白的臉、黑的雙眼,像是波斯。
李文樹撿到她面前去,於是她才又發覺——是李文樹。
波斯的影像是很小很小的,它那張高揚的馬臉時常藏匿在李文樹微笑的面容之後。李文樹在英國的裝束和此時此刻無異,彷彿永遠是上等的西服、精細的領結。只有一張在她的手中落下了,然後她撿起來,才望見,他竟然穿了一件朱青長褂子。
幾乎不像是李文樹。
他在她的疑惑中回道:“拍這張時,年齡應該和你一般大。”
她不知為什麼明知故問,道:“這是誰?”
或者是因為影像中的人與面前的李文樹判若兩人。要細細看,原來濃鬱的雙眼是相似的,只是曾怯懦地低著,面上沒有一點笑容。
李文樹道:“這是我剛到英國時,那時我的眼睛不太靈,近年來才漸漸地戒掉了眼鏡,但報上的字再小一點,還是要戴上的。”
說著,他從皮箱子中又取出來一個金邊長絨盒。盒面開啟,裡面果然放著一雙西洋眼鏡,銀白邊框戴到他的鼻樑上去,猶如高雅的飾品而已。
玉生道:“有什麼用呢?”
李文樹道:“試一試。”
他取了下來,為她戴上時他注道:“你看我時,有時也會眯著眼。”
玉生被他的雙手扶住耳後,然後,眼中的光景霎時間清澈無比,彷彿擦去了玻璃面上的茫茫霧氣,記事以來她沒有任何一刻能完全照見自己手臂上那條玉鐲的紋理,如今低眼去望,才知那水波之中泛起漣漪是青白兩色,並不是她以為的藍色。再去望李文樹,他的毛發、眉眼原要更黑一些,他敞露的脖頸處生了一顆十分細小的痣,也是如今才真正望清楚,袁瑞先生所說的他手背處的傷痕,是那般觸目驚心。
玉生猛地摘下了眼鏡。
他笑著望她,她只是道:“戴久了,倒像是又要暈船了。”
他將長盒收起時,道:“我為你配一雙。”
玉生拒絕了。而後她只是說道:“看得清難道不好,不必看清清楚楚,戴了你的鏡面,我覺得我剛才寫的字醜了許多,掛在那兒十分不雅。”
原是李文樹掛上的。
他收了下來,順著她的話他放進了自己的皮箱子中。後來他要她將那張字帖送給他,一直等到回了上海,他才放在了他的書桌前,不掛起,只是放在桌前。
輪渡在傍晚時分到達寧波的渡口後,又在天色徹底暗去之前離開了寧波。接下來這段水路是玉生這幾日來感覺最安穩的一段路程,海上再沒有風浪,彷彿睡在了秦淮邊上的小船。她在半夢半醒之間睜了睜眼,望見李文樹仍然坐在船窗前,他從輪渡上的餐房回到房裡來後,又換上了那件紅睡袍,不知是夢,或者是真實地,她望見他的紅睡袍內襯了那件朱青長褂。他低著眼緩慢地走到床前,拉下紅簾,脫下紅睡袍要與她一同睡去,只是裡面的朱青長褂不見了,他的身軀是潔白的,什麼也沒有,赤裸地令她閉起了雙眼。
再要睜開,卻如何也睜不開了。
只是聽見他一遍遍地喚她道:“太太。”
直至紅燭亮起,玉生在寂靜的簾內真正醒來。李文樹仍是與她同床共枕的,她終於記起,今日是第四天,脫下紅睡袍,他裡面的白絲睡衣仍與過去幾天一般穿得整整齊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