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喚他道:“文樹。”
李文樹即刻醒了。
他片刻茫然地望著她,而後問道:“太太,什麼事?”
風雨大作的那晚不覺得恐懼,平靜的今夜倒讓她想流下淚來。只是一兩滴,也是無聲地,卻濕漉漉掉在他的手背上,他發覺了,手飛快伸到簾外去要開那盞電燈,她的手卻更快地爬上他的手,止住了他。
她問他道:“你做夢了沒有?”
他回道:“沒有——你做噩夢了嗎?”
她低著聲道:“不是,只是像夢,又不是夢,周遭黑漆漆的卻什麼也看得見,我聽見你喚我,我回應你,你怎麼也聽不見。”
他直起半個身子,臥到床頭上,道:“我有時也做這樣的夢。”
她不知他在騙她。
接著,他細細地撫摸她臥在軟枕上的那條細水長流,她的頭發有時會刺到他,但那一根根刺是柔軟的,紮著他的手心。
然後他忽然道:“上海那邊有一條南京路。”
她一怔,道:“什麼。”
他像是笑了笑,道:“南京路都能延到上海來,如今水路陸路四通八達,什麼路不能又從上海回到南京去。不久,我們會再回南京,在過春節前。”
她在簾影中低著眼,不回話。
他又道:“我已經許多年不過春節。”
風雨又湧上來了,拍著船體,拍著床身,直將玉生清醒的意識拍得昏沉。她再醒來時也分不清是何時何刻是夢境,只看見燈前最後一隻紅燭點完了,海上正發出一聲長長的鳴笛。
輪渡經過寧波的時候,李文樹下到寧波的渡口購置過一件鹿皮手套。他說是在一間西洋人開的時裝店裡購買的,玉生戴上仍然寬大了一些,但西洋人做的手套喜歡在手腕處做一條長結,是白顏色,玉生繫了又系,總系不好。於是她想起孫曼琳的手套,孫曼琳的每一雙手套也都有這樣一條系帶,但她總是自己戴上的,除去有一次,蘭西為孫曼琳戴過一次。
離開南京前一夜,孫曼琳曾連夜為玉生送來新婚禮物。孫曼琳從她結婚的驚愕之中逃脫出來後,便又立即陷入了不知所雲的憂愁之中,只是不和愛喬一樣淚流滿面。因孫曼琳這樣的人幾乎是從不流淚的。
她將那新婚禮物送來,注了一句道:“要到上海前再拆開。”
玉生笑話她,笑話她送了什麼錦囊妙計。孫曼琳又笑話她,笑話她說出這樣老氣的比喻,女人一旦踏入婚姻,哪裡還有妙計?
但玉生有時又聽她的話。
直至輪渡上那位男人,仍是那位瘦小、無言的男人將餐食送來,她吃下後,才挑開船窗又看了一遍越來越近的渡口。然後她重又回到那一隻箱籠前,籠面最上一層便放孫曼琳送的盒子,永遠是卷草紋路,紅白顏色,開啟來,原來裡面放了一隻碩大的藍寶石戒指。
絨布之下寫著她孫曼琳的字,落筆有力地,常有人說是男性的字型。
“你是老氣,我是俗氣,我沒有錦囊妙計,送你的,無非是一隻珠光寶氣。”
玉生在詫異和欣喜中包好了絨布,合上了盒。她知道自己是戴不完那些戒指的,但孫曼琳並不在意那麼多,她只要她送給她的,是寶石行裡最昂貴的一隻。
鎖上箱籠前,玉生又記起孫曼琳的最後一面,她將臉回了又回,直至再也望不見,她才乘上一輛小小的人力車,回家去了。
孫曼琳最後一句道:“我會去上海找你。”
玉生只是點下了頭。
這時候玉生還以為孫曼琳會在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天到來,或者第二天。卻不知道她離開南京之後的第二天,孫曼琳和蘭西乘上了偷渡到美國的船隻,只是幾天後又被抓回了南京。南京再沒有喚作“玉生小姐”的庇護傘了,孫曼琳痴狂地淋著雨,鬧了絕食、罷學,甚至要剪掉頭發抗議,但偏執過一段時日後,她還是被迫“出了獄”,那時才去到上海,見到了玉生。
輪渡終於逼上黃浦渡口前,玉生第一次真正地吐出了酸水。她鎖上船房門,任憑胃中的另一片大海狂風暴雨,所幸鳴笛聲覆過了她的幹嘔聲,接著,是李文樹那雙皮鞋落在船板上的響聲,正飛快地逼近。
李文樹道:“到了,太太。”
輪渡無聲地停住了。
玉生聽見自己的幹嘔聲也消失了,只留下那隻白釉瓶中的酸水,晃晃蕩蕩的聲,忽地令人覺得羞恥無比。
於是她推開船窗,退無可退地將瓶中的酸水倒進了海面。她倚在船窗邊,回過臉,也是這一刻才猛然地望見一整個黃浦渡口,金黃的渡口上站滿了人,似乎要比南京要多得多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地揚著臉。前一艘輪渡更快地停了岸,從輪渡下來,走向岸邊的一個個人又是面無神色地,他們有的戴著高高的禮帽,有的女人穿比孫曼琳的裙擺還要大的洋服,燙更卷更短的頭發,她們正神色飛揚地走過一個個男子的面前,然後大笑著,直至笑出聲來。
玉生在那笑聲之中,覺得自己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
世界之外,世界之中——
李文樹仍然在喚她道:“太太,請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