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失了言。但李文樹笑道:“玉生小姐多麼年輕,即便今年剛從金陵畢了業,難道來年就要去北平接著讀大學麼,你也可以做別的事。”
玉生抬起眼去望向他,道:“李先生知道我在金陵念書?”
李文樹道:“全南京的正派小姐都在金陵。”
玉生笑了,她問道:“李先生管什麼叫正派?”
李文樹認真述道:“你這樣的小姐,即是正派。沒有看過電影,沒有坐過馬車,沒有學最時髦的美國卷發,那樣的頭發我覺得並不好看——玉生小姐,中國女人的黑色長發本就像一條漂亮的長河,可以摸到細水長流。”
玉生的耳根霎時間紅了。
這是她結識他的第二面。她仍在他究竟是個有禮,或者無禮的人之間反複揣摩,但他並不高揚著臉,他看向她時,將自己的眉眼低了低,彷彿只是在細細地望她散落的“長河”。
人力車也那樣低,李文樹卻仍要伸出雙手去扶住她的手。南京今天沒有下雪,秦淮的水是昨日的殘雪化冰,又滴成了水,甚至比不下雪更冷一些。玉生的手心一年四季都是冷的,乍握住他溫厚的雙手,自己的手心也被燒紅了一般,立即滾燙起來,又立即掙開了。
玉生道:“秦淮的戲院在水上,我有一艘相識的船,請李先生搭船。”
李文樹只是一怔,然後上了船。
刺骨的水中搭起赤紅的戲臺,綠絨朱簾拉起,高聲曲調之後,一張張粉墨油麵忽然登場。沖破天光的“咿呀——”聲傳來,玉生與李文樹在搖擺的船體之中落了座。
李文樹道:“女人叫做什麼?”
玉生答他道:“杜麗娘。”
“她是男人的太太?”
“還不是。”
李文樹看得愈發真切,他不再說話。即便是坐著,他的背脊仍是挺直無比的,船體彷彿因他變得平穩,不再飄浮,停了下來。
直至簾外高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秦淮上許許多多條船,偏偏有一條卻撞上了紅臺,地覆天翻之後,是一段段笑聲與嚷聲的延綿不絕。粉墨飛快地散盡了,只餘下一件藍長褂子上了臺。
“爺們,諸多抱歉!戲票明天再還各位。”
紅臺浮去,綠簾重又拉起。
李文樹道:“玉生小姐,今天又算是誰欠?”
茶座在船體正中,小小的紅檀木方桌動搖起來,原本平靜的茶水染開層層漣漪。玉生在那裡看見李文樹的神色,他彷彿笑著看她,又或者只是看茶色中的她。
玉生將兩個圓口茶杯遞開,其中一隻她用雙手遞過去,他比她大許多,整十二歲,況且他是她爸爸的相識,她謹記自己要尊敬他。玉生淡淡回道:“李先生,這裡的票,每一天都買得到。”
“明天?”
“只有這個班子是從天津來的,如果明天還沒有回去就可以買到。”
李文樹道:“天津麼。回上海的船還要十天之後,天津更遠,明天他們回不去。”
玉生笑了笑,道:“不知道,那是我們不能控制的。”
李文樹道:“我不能讓玉生小姐親自去買戲票。明天下午四點鐘,玉生小姐如果願意,就請在家門前等著我。”
玉生靜默了片刻,而後道:“我記住了,四點鐘。”
小船逐漸靠上了岸。如給那個車夫一樣的酬勞,李文樹也遞給了船伕同樣大小的一張錢票,但船伕不知從哪裡學來了幾句英文表示感激。李文樹只是用一點南京口音也沒有的中文回他的話道:“有勞你了。”
因周圍的中國男人極少有拉開船簾下船之後,在原地伸出手腕去靜靜地扶著女人輕捏起旗袍一角下船的。李文樹忽然將他送她的那顆珍珠墜子看仔細了,它被別在她的白圍領上,好像充當了一顆寶石釦子。
直至走出水上戲院後,玉生從手包中拿出來一條帕巾。綢面的,柔滑無比,拆開來,他才發現帕巾之中放了另一條帕巾,更小更細,真正如同即刻吐露出來的絲,但又溫軟似肌膚。
李文樹笑著望她道:“這是送我的。”
玉生道:“這樣的帕巾,我也有一條,夏季用來擦額,但我覺得如今即便是冬天,李先生手心的汗也有許多,可能是愛賽馬的原因,您——”
她笑自己,忽然笑出了聲,輕輕地,又幾乎聽不見。然後方又注道:“請你收著,這一條是嶄新的,我做好之後從沒有用過。”
李文樹道:“這條綠繡邊是你做的,這個大小是你剪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