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一怔,接著李文樹便真正地注視她道:“我知道玉生小姐在這裡。”
金小姐重又拱起她那對長眉,道:“難道你不說,就不能做一場巧合?”
李文樹微笑道:“難道我說了,又有什麼。我就是為了見玉生小姐來的,因為我到太平南路第108號去時,一位童工說你在金小姐家中。”
玉生知道他見到的是愛喬。
只有在他剛剛漂洋過海離開的那個國度,才有這樣時興的詞,“童工”一說。玉生看著李文樹和金小姐落座在那張巨大的牛皮長椅上,身後一個女人正悄然點上一個暖爐子,雲煙升起之後,更映清那長毯之上,一張西方女人畫報下擺的那尊玉像觀音,四不像的廳桌正中,掛下一條長垂至地面的紅榴珠簾,從前是掛在金小姐的脖頸上。
玉生又見到了李文樹的煙草盒子,只是他仍不抽煙。接著,他遞給了金小姐。
“從英國帶回來的?”
“是。”
“這是我的禮物?”
“不是。”
李文樹彷彿永遠是笑著的。他濃鬱的眉眼彎起,笑道:“表姐,你的禮物怎麼會是一隻煙草盒子?是那幾頂羊皮女帽,還有幾只黃金做的煙鬥,那艘洋船不能載許多東西,我已託了大洋的船回來,你的禮物和波斯後天會一起到南京。”
玉生結識金小姐,仍只是結識她的名、她的人、與她在浦口的住址。於是玉生自然不知道她有一個親表弟,姓李,是剛下英國船的李文樹。
金小姐卻問他道:“你為什麼要給一匹馬起名字?”
李文樹道:“在英國,馬和人一樣是有身份的,不只是一匹動物。”
玉生望向金小姐,她正也望向她。如果愛喬的布絨花沒有刺錯葉的話,玉生此刻便要離去了,只是忽然她記起孫曼琳的接風宴,多事的李和金都在這裡,那麼孫曼琳還要去赴誰的接風宴呢?又或者孫曼琳是赴了一場鴻門宴。因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孫守業開始為她尋謀姻緣,孫曼琳曾說她父親孫守業恨不得她盡快地離開南京,最好嫁到廣州、香港這兩個地方,她的祖母在廣州,香港那裡就有兩個極好的人選,其中有一個是造紙商,潮州人居住在香港,孫曼琳拒見之後,孫守業曾執意要玉生去見上一面。後來玉生送回了孫守業送來去香港的船票,上面附著那一句話:“他生産的紙在半個南京都流通,就像錢幣。”
金小姐忽地道:“為什麼走?”
她是問她,或是問李文樹。他穿上手中的西服之後,隨著她出了廳門,他的皮鞋輕踩過柔軟的地面,如履薄冰地停住了。
玉生回了金小姐的話,她淡淡道:“我走了,明天會再來見您。”
金小姐冷笑道:“為什麼等明天?”
玉生道:“您那件短絨披肩,明天才做得好。”
金小姐道:“玉生,我等著你。”
她彷彿又問了問李文樹。李文樹回了她的話麼?玉生聽不見了,出了門時,那陣淡淡的雪松香始終沒有散去,她無聲地回過臉去,李文樹正在她的身後。
“李先生。”
“我跟著你,是為了那張戲票。”
李文樹走出金小姐的宅院,她的大門前常年不曾點燭亮燈。晦暗的天光照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是望著她的,正如昨天在港口。
玉生道:“從這裡到秦淮,要乘車。”
李文樹道:“那就乘車。”
玉生朝他笑了笑,接著她忽然將手揮向一個即將駛去的人力車車夫。寶藍的車篷底下只能坐兩個瘦小的女人,兩個男人坐不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也坐不得。即便玉生的肩頭是扁平的、小巧的,也仍與李文樹寬闊的肩頭忽地緊抵。她從前見過男人與女人坐同一輛人力車,但女人要緊挽住男人的手臂,才不至於在跌宕之中落了車。
李文樹道:“玉生小姐坐過馬車嗎?”
玉生道:“沒有。”
李文樹道:“馬一直拉著人,但我不知道,也有人拉著人。”
玉生低了低眼望去,他那雙幹淨幾乎可說是漂亮的手摩挲著,那雙手又碰過什麼呢。他說起他在英國的十幾年最愛賽馬,手心長了繭子,那是握韁繩時磨出來的。
但他將手心一翻,在那細白的肌膚上玉生卻什麼也看不見。她只是問他道:“李先生在英國時念什麼書?”
李文樹道:“軍校——但已是十年前的事情。”
玉生道:“李先生似乎沒有參軍。”
李文樹又笑了笑,他反問她道:“我為什麼要參軍呢?”
玉生忽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