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琳!即刻出來。”
玉生放下電話,起身開了前廳門,門外她望見了愛喬,她在那裡等著她。
愛喬道:“去金小姐家的車叫好了。”
那件白圍領,是在入冬前做好的。玉生將他送的那顆珍珠墜子別在了上面,然後系在脖頸,她的衣櫃中仍是靛青、雅綠兩個顏色,只有白襯上去,便照出真正年輕的光彩。即便是金小姐說過,不會有比玉生更正派的小姐穿著,朱紅柳綠流過之後,只餘下一片碧水間正微微映出她花白的臉、手、與細長濃黑的雙眉。
金小姐最愛玉生的長眉。玉生再見到她,她已將自己那道厚重的眉修去,只留下又彎又細的一條長橋,她拱起那條長橋,在虛無的映象之中望著玉生。
金小姐笑道:“我早就想見你。”
玉生低了低濃睫,即便尊敬她,但玉生是從不垂首低臉來笑的。接著,玉生在那灰白的天光下走到她的鏡前,她房中的幔帳常年不拉起來,慘白的床帳垂到冰冷的地面,貓毛一樣拂過玉生的雙腳。
玉生道:“您叫我來,是為了看那朵愛喬繡不好的絨花。”
金小姐終於仰起臉來。她仍將自己的臉擦得十分幹淨,沒有沾一絲白的紅的色澤,她深刻的肌膚紋理猶如剛剛下過細雨的大地,濕潤之中可以窺見細紋。
“關那朵花什麼事?”
金小姐嗤笑了一聲,注道:“她喚我太太。”
她瘦骨嶙峋的雙手伸出來,但細看,上面依然附著細嫩的皮肉。在那皮肉之中鉗著一個小小的寶石戒指。
“我沒有結婚,算什麼太太呢。”
她將那顆戒指舉高些,望了又望,道:“這是賣棺材的羅先生送的,他追我,我沒有答應,難道就不能戴他送的戒指?”
玉生回道:“愛喬現在起會知道的。”
她又笑道:“知道什麼?”
玉生道:“您沒有結婚。”
她卻只是茫然地注了最後一句道:“不,是我不會結婚。”
金小姐的房間從來沒有門。摺扇一般的孔雀風屏外走過搖曳的臃腫的影像,停下來,有男的女的低語,推搡著,冷哼著,彷彿是做賭局,最後是一個女人輸了。
她被推到屏前,輕輕地呼喚道:“金小姐,您在?”
金小姐並不立即回她的話。
她又問道:“您在?”
“在。”
金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屏外去。她瘦的有些脫像的身軀有時卻如偉岸的佛像,玉生常常望見她們恐懼地望著她,然後不知為什麼又即刻將頭幾乎低到地上去。
“金小姐,有人來了。”
“誰?”
“他姓李。”
玉生終於聽見金小姐的笑聲,她的笑在許多時候都是無聲的,並不露齒。一旦齒牙露出來,便顯得上唇更薄了,倒像是嗤笑、冷笑的神色。
金小姐喚她道:“玉生。”
玉生轉過那扇孔雀屏。
屏後是金小姐家的一整座院落,金小姐最愛種花,她的院中常年開不合時節的百花,即便入了冬,廊前也有木槿、夏菊、紫薇、桔梗這樣絢麗的色澤。望清了,也分不清是真相或是假面,只有葉片是鮮綠的,綠的泛青紫色,露珠滴水成冰,細嗅之後只餘金小姐身上淡淡的松葉香。但走得更近了,玉生方記起來,金小姐從不抹孫曼琳愛的那一種外國香水,柏木與雪松糅合在淡淡的皮革味之中,她彷彿曾聞過。
於是她聞見他,又望見他。在不像是中國的前廳,也不像是西洋的客廳,只是金小姐家的茶廳之中,珠黃與暗紅交纏相融的長絨毯面上,他那雙上等的皮鞋正無聲地踱著步。
玉生平靜地喚他道:“李先生。”
隨後,她看見他笑了一笑,如同早見過她許多面。
他望著金小姐,又像是隻是在望著她。他脫下了自己的另一件白西服,挽在手上,他穿著另一件皮革,一件赤褐皮革馬甲。這時玉生相信他確有一匹馬,他就像剛剛賽馬回來。
李文樹走近了金小姐,然後他握起她的手——他竟吻了她那隻瘦的幾乎沒有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