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匆匆的走馬觀花一場,玉生回過臉來,牆下的女人忽地散了一半去。好像只有那麼一位太太她第一回見,她正笑容滿面地望著她。
她或許不是太太。她笑道:“我還沒有結婚。”
玉生道:“什麼是香水呢?”
“太太,您可以開啟聞一聞——這是從法國新進的柑橘香,基調是檸檬、桑子葉。”
玉生怔怔地望她。
直至她走近來,說道:“我叫富莉,從南京過來。今天榮幸來蔣太太的茶會,見到像您還有別的那麼多位漂亮的太太,我在想,一位漂亮的女人身上是不可以沒有香味的。”
玉生不知如何回她的話。
於是她又注了一句道:“這可能會是上海今年最好的香水,因為李文樹的太太用過。”
如夢初醒一樣,玉生接過這位富莉小姐手裡頭的玻璃瓶子。
“她用過嗎?”
“是的,她還沒結婚時,在南京向我買過一瓶。”
玉生還未回她的話。只是又聽見蘇姨太的笑聲:“李文樹的太太用過的香水嗎?富莉,你怎麼又到這裡來騙人來了。”
“錢富莉又溜進來了?”
陳太太也過來了。她身旁總有那麼幾位和蘇姨太一樣好熱鬧的太太,一時間,這位富莉小姐好像被包圍起來了。
陳太太竟嚷她道:“上回你賣給我的帽子,我還沒有算你的賬呢,英國女王根本沒有戴過那一英國女王有一,你在賣贗品?”
“一頂帽子而已,有什麼贗品呢?”
陳太太臉紅起來,冷笑一聲,喚人道:“阮阮,是你給錢富莉發的請函嗎?”
阮阮並不立即回陳太太的話。她只是尷尬地笑道:“富莉小姐,太太的茶會上不允許出售商品。”
“我還沒有賣出去哦。”
“李太太沒有買嗎?”
富莉道:“李文樹的太太嗎?她是在南京和我買的呀。”
蘇姨太道:“少扯謊,我是說你眼前這位太太,她也是李太太。”
富莉重又望了望玉生。
“太太,您要嗎?”
“富莉小姐!”
阮阮扭回臉,彷彿要尋找蔣太太的臉色,卻只看見她緩緩走向話廳大門前去了。她好像根本聽不見這一場鬧劇,這也許早已不是第一場鬧劇。
太太們忽然都注視起玉生來。
她們在看她的臉,才發現,這真是一張十足的生面孔。又或者是說這幾乎不像是一張時髦的上海女人的面容,她的臉沒有紅的粉的顏色,只是白。從這片白中出色的,是濃鬱整齊的長眉,仿若白紙上點過一筆濃墨,筆尖接著延伸出圓潤卻挺直的鼻尖,尖尖小小的下頜。唐白瓷長頸瓶下,是那副寬窄適中的扁平肩頭,肩身上暗刺那一朵白玉蘭的花心層層疊疊,使女人們注視著,又忽地回望到她那樣一雙彷彿在望你、又沒有望你的眼睛。長睫掠過無瑕的眼瞼,隨之裝進一池浮沉春水入瞳仁,為萬種心緒做了掩飾般。南方女人們最愛這樣的面容,因為這是最標準,最精緻,但又最少見的南方女人的面容。
玉生正淡淡笑道:“請給我一瓶吧。”
“天呀,李太太,不要被她騙了。”
“錢富莉,上海慣騙來的呀!你真相信是李文樹的太太用過的東西?”
富莉高聲回道:“我錢富莉誠不欺客。”
“那你說,李文樹的太太長什麼樣?”
“李文樹的太太?那當然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蘇姨太尖聲道:“你說說多漂亮?”
“像阿貝麗那樣高的鼻子、紅的嘴唇、深邃的雙眼——哦,也許比阿貝麗還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