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樣好的人物,你們猜一猜他的太太卻怎麼樣——我家鴻生講少見這樣難看的女人,面板黃、瘦小、面上像是因為濕熱起了許多紅點,和李文樹站在一塊兒,根本是他身邊最不起眼的一個幫傭。”
“蘇先生在哪兒見到她?”
“李公館呀。”
“不是在銀號裡?”
“他上月剛從南京娶了那女人回來,如今還在度蜜月呢。”
太太們一陣唏噓。咬牙、皺眉、嘆氣,一時間把儀態丟了一半去,好像恨不得搬來一個大鏡子好好打量一番,如今美麗到底還有什麼用處?即便是蘇姨太口裡頭說的這樣醜陋的皮相,也能嫁給李文樹這一個上等人物。難不成外國開始以醜為美?也見不得。
長籲短嘆的聲裡,玉生又聽見蔣太太的笑聲。的確是蔣太太在笑,她不知什麼時候睜了眼來望著蘇姨太。
“那是李太太嗎?”
蘇姨太聽見了。她回過臉去,蔣太太仍微笑地望著她。
蔣太太重問她一遍道:“蘇先生見到的是李太太嗎?”
“李文樹親口介紹的。”
蘇姨太道:“聽鴻生講,那下午他帶著他太太去大洋商行買時裝——太太,就是您新開在南京東路的那一家。”
那的確是蔣太太上月新開的一家時裝店。有人說一九四〇年後,幾乎全上海的商行都會被冠上“大洋貿易”的招牌。
蘇姨太彷彿要找一位證人。她有一些得意地望著蔣太太,這一個話廳之中最好的人選。
蔣太太卻不回她的話了。
只是笑一笑,起了身來。她一招手喚來兩個幫傭,這時話廳便真正地收了場,流水餐臺和茶盤都收下去,只有頂上的琉璃燈仍打著轉,這時燈影不再照女人的臉,照見的只是畫上的臉,那是蔣太太的一幅幅畫,擺在廳正中最大的那一面白牆上。人站在白牆下,身在畫前,旁的人便分不清畫裡畫外了。
太太們終於賞起畫來。
“我記著從前這裡是放蔣先生的油畫。”
不知誰說了一句,於是又有人接下去。
是蘇姨太。她正笑道:“蔣太太要這面牆,蔣先生的畫當然要讓位了。”
“蔣先生的位也只讓給太太了。”
蔣太太停下步來,她在幾位太太的凝視之中回過臉來,她的臉彷彿是永遠笑著的。
她淡淡敘道:“我和他幾乎為這件事又要開戰了——他總和我說他的油畫掛在這裡更好看,可我從不覺得。”
太太們只是非常崇敬地望著蔣太太。
“你要是賣這副肖像畫,我第一個買。”
陳太太無疑是與蔣太太走得最近的。她的聲從不比蘇姨太響亮,但聽見的人更多。原是指著牆面上一幅小小的小孩畫像,約五六歲,圍巾圍住他半張臉,只露出一雙亮亮的眼睛。
陳太太注道:“他是哪位?”
小孩的圍巾下,是一件打了幾塊補丁的灰棉衣,盤扣胡亂盤住得又好像只是一塊紅布。細一細看,那竟是蔣太太從前常使用的一件紅流蘇披肩。
“前幾天我喚阮阮下車買報紙遇見的孩子。”
於是眾人忽然又一陣低語起來。太太們彷彿一輩子從沒有見過報童一樣。
玉生只是凝視著這面白牆高處的一幅風景畫,蔣太太是少畫風景的,她愛畫花、愛畫漂亮的孩子、女人,有時也愛畫露水還沒有滴盡的茶葉。因打量起來,那畫裡頭的河玉生似乎也看得清了,河水往一道道小小的拱形橋下流過去,流出來的水一半是藍色的,一半是白色的,交融之間,彷彿再看下去,那藍的也會染成白的。秦淮如果今年下了雪,也許就是這番光景。
蔣太太喚人取下一幅畫來。她送給蘇姨太,只是笑道:“你如果從我這裡買了這幅畫回去,我和你都是要被人笑話的。你買了一幅“麥芽糖”的肖像,我畫了一幅“麥芽糖”的肖像。”
“我看這糖的顏色畫的真漂亮,掛起來好看。”
蔣太太微笑道:“謝謝,送給你。”
蘇姨太如獲至寶收下來。她也許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得意。
“您好,您有沒有興趣買我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