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簾子一直是拉起來的,直到出了門才發現,天已經暗沉了下來,空氣裡似有一層薄薄的水汽,拂到臉上是涼涼的。
輕寒從車裡下來,顧敬之的為人禮數還是十分周全的,親自替她開了車門,又伸手扶著她,直到她站定了卻也不曾放開。她極不習慣與他這樣親密的接觸,便不漏聲色地想將手悄悄抽出來,他一下卻反應了過來,反倒握得更緊了些,一直攥著她往樓梯上走。
二樓的包房門口,林書倫正立於一側,見他們來了即正身頷首行禮,輕寒藉此機會一把脫開他的手掌,佯裝上前與林書倫說話。顧敬之的手一下落了空,像是不習慣了似的握了握拳頭,表情未有什麼變化,涼涼的眸子卻斂了斂眼色。
林書倫依舊半低著頭,“四公子,人已經到了。”
說罷他便側過身去開門,顧敬之點點頭,邁開步子走進去,輕寒跟在他的身後,順勢朝林書倫望了一眼。他也正看向她,眼裡卻是說不清的意味,擔憂或是無奈,她也看不明白,但在進門後的一剎那,恍然大悟。
當她看見站在眼前的陸紹遲時,那一刻,還是微微地晃了晃神。雖然早已經是心靜如水了的,但真的再見到他的一瞬,到底還是泛起了層層漣漪,心就像一顆投進了波心的石子兒,緩緩沉沒。
輕寒頓覺一陣寒意撲面而來,便下意識地揪了揪身上的披肩,卻如何都攥不緊那滑爽的料子。她的心裡越發沒底起來,但又絲毫不能表露出丁點,手心裡都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陸紹遲卻是早有了心裡準備,亦是裝作不認識她的樣子,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四公子,少夫人。”
顧敬之笑了笑道:“陸先生請坐,”他又回頭看了看她,“這就是替我作採訪的陸先生。”
輕寒甚至連抬頭的勇氣都消失了,只胡亂應了一聲:“陸先生,你好。”
一場晚餐吃得毫無聲息,只有顧敬之與陸紹遲偶爾說著些客套的話,輕寒不停地絞著手中白玉一樣的象牙箸,卻是什麼都咽不下。顧敬之偶爾還會往她的碗裡夾些菜,作出一副相敬如賓的樣子,這一切看在陸紹遲的眼裡盡不是滋味兒,只好猛灌著眼前的酒。他是不會喝酒的,她很清楚。
記得以前三人一起小聚時,就連喝一點那扶桑國的清酒,他都是要臉紅的,現在這一杯下肚,怕是要有十分的難受了。
正這麼想著,一雙筷子卻是又伸到了她眼前,放下一挑細嫩的魚肉。那魚肉是被剔了骨的,一層稠亮的湯汁裹著那白嫩細膩的肉,再被這電燈光一照,便發出散碎瑩亮的光來,更是有撲鼻的香味兒。
耳邊響起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八寶齋的清蒸鱸魚可是極出名的,上回見你愛吃便點了一道。”
八寶齋與這兒,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可這鱸魚卻是鮮嫩可口,想是快馬加鞭地送過來的。她在吃食這方面素來是不怎麼講究,總是廚房做了什麼端來,她便吃什麼。那日覺得這道菜挺對自己的口味,便是多吃了幾口,沒想到他居然也給記著了。
想那千年以前,唐玄宗為博美人一笑,不惜命人千裡送荔枝,倒是落了個“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好典故。如今聯想到自個兒身上,卻是有種說不出的可笑,輕寒心裡這麼想著,面上便也冒出抹輕冷的嗤笑來。
這時,門外響了幾下敲門聲,顧敬之道:“進來。”
林書倫推門進來,臉上亦毫無表情,他從未想過三人的再次碰面,竟會是這樣的局面。只見他低頭在顧敬之的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麼,顧敬之便起身道:“對不住陸先生,暫且失陪,”他又轉過頭對輕寒說:“你代我招待好陸先生。”
門“哐”得一聲關上了,屋裡的氣氛一下就冷了下來,空氣像是滯住一樣,安靜得都能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冷凝的氣流卻一點都不曾消散開去,陸紹遲終是開口道:“你過得還好麼?”
輕寒的手微微一顫,整個人僵在那裡,竟是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不安分地躍動起來。她真的是難受極了,喉嚨裡翻滾哽咽著,淚水在眼眶裡翻騰。她抬起頭來看他,隔著那明晃晃的眼鏡片,直直的就撞進了依舊溫如湖水的眼眸裡。
這是她第一眼如此清晰地看著他,只覺得此前一別,他越發得清瘦了,一副金絲邊框的眼睛依舊沒有摘下來,遮掩著他眼下青青淺淺的痕跡。他見她終於肯抬起頭來,嘴邊不由得泛起一抹笑來,卻是顯得無盡的悲涼與哀傷。
眼裡便在這時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她慌亂地用手去抹,卻是敵不過那淚落的速度,最後只能拿手掩著布滿淚痕的面龐,不讓他看見。許久,她才道:“我現在很好,希望以後,你也能夠過得好。”
陸紹遲一瞬不轉地望著她,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容,“你希望我過得好,那我便會過得好。”
輕寒的心中似是被猛地一擊,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他的話就像是千鈞的大山,直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06 卻道當時惘然 3)
秋日的天果然變得快,原來還是朗月當空,疏星薄霧,一下就下起了大雨來,大風呼啦呼啦地吹颳著。輕寒坐在車裡,目光呆滯地看著那車窗前的雨刷,一輪又一輪地重複,不知不覺竟有了些麻木。
顧敬之仍是有條不紊地開車,由著下大雨的緣故,車速減了不少,倒是讓他騰出了心思來打量她。只見她眼神空洞,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卻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又記起方才自己進門的那一刻,她端了滿滿一盞的酒,那聲音裡隱約透著些急促,“招待不周,還請先生見諒。”然後,一仰頭就全喝了下去,頓時劇烈的咳嗽令她滿面通紅,眼裡也泛出淚花來。那眼淚是一樣的晶瑩,可卻是不知道,是否是一樣的苦澀。
雨滴落到車頂上,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聽得人心裡十分痛快,就像是年夜裡的爆竹聲,又像是秋日的驚雷,更像是沉悶的鼓聲,一下下敲在各自的心裡。
車“吱——”的一聲停了下來,輕寒徑直開啟車門,遊移似的一下便跨了出去,站定了才發現,外頭是一片滂沱,立時就舉起手來擋在頭頂。可那雨正下得大,哪裡是她的一雙纖手便能擋得了的,水珠穿過了她的胳膊,落到臉上,又鑽進了她的脖頸。這樣只是一瞬,撲面的雨水就停了下來,她緩緩仰起臉,卻見頭頂正撐著把烏黑的雨傘,而撐傘的人,是顧敬之。
他垂著雙漆黑的眸子,正低頭看她,黑曜石一樣明亮的瞳仁閃過一絲痛楚,轉而又恢複了往日的清冷,一副睥睨眾生的模樣,令她瞬間便醒了過來——她居然會在他的眼裡看到痛苦,一定是自己看錯了,輕寒回過神來,在心裡這樣想著。
顧敬之的聲音在這雨夜裡更顯的冷冷的,“進去吧。”
雨傘並不大,兩個人在一起略顯擁擠,可他卻並沒有攬著她,亦不曾牽過她的手好讓空間充裕些。只是將傘都移到了她的頭上,自己的半個身子露在外頭,就這麼與她並肩走著,足是隔了一拳的距離。
輕寒的心頭突然劃過一絲惘然,亦或是感激,她也不知曉,她只知道,下一秒自己竟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膀。她不知道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勇氣,只是抬起手的一刻,卻未曾有半分的猶疑。
顧敬之顯然是愣住了,停下了走著的腳步,只是突然又冒出些古怪脾氣來,想要推開她的手去。豈料她是抓的那樣緊,順勢便將他往她的那一邊拉了拉,“過來些,你的半個身子都淋濕了。”
她的聲音輕軟卻不嬌作,在如雷的雨聲中越發顯得柔暖。顧敬之沒再掙脫,反倒順從地往她那邊靠了靠,任由她半挽著自己的手臂,心底到底冒出些愉悅來,在這大雨如注的涼夜,顯得更加的明媚。
大門仍是開著的,輕寒一眼就望見了大廳裡的吳玥瑤,便眼疾手快地抽出手,先行進了門去。她摘了身上的披肩,那上頭已經被雨水打濕了不少,本來被兜著的幾顆水珠子,一股腦兒全落到了地上,“大嫂。”
吳玥瑤轉過頭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顧敬之,表情略略顯得蒼白無力,“我正等著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