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陸兆坤又邀了他們去暢春園看戲,輕寒便尋了藉口留在家裡。於她而言,什麼樣的熱鬧,都比不過獨個兒的清淨來得好。
況且,看戲什麼的,她是著實不喜歡,雖是中華瑰寶,但失了興趣的事兒,總歸是讓人鬧不懂的。倒不如在家裡看看書,能翻幾頁也算幾頁了。
暢春園是甬平城裡最大的戲院,這裡的名角兒白萍舟,可是到了揚名四海的地步,單是因她慕名而來的富豪鄉紳便不計其數。
陸兆坤等人進門時,正趕上一曲唱罷,堂內喝彩聲逐漸低落。一個夥計小跑著上前,取了他們的大衣去存放,然後便領著他們,往預定好的包廂上樓去,才到樓梯口,卻遇到一路人正往下走。陸兆坤見了領先那人,即是頷首低眉,複而又抬頭笑道:“盛先生,您也來聽戲。”
羅仲遠見了陸兆坤畢恭畢敬的模樣,又聽得他稱那人為盛先生,心下也料想到了幾分,只是他從不曾想到,陸兆坤竟與此等人物也有往來。
那被稱作盛先生的人,正是甬平第一商戶盛有良。四五十歲的樣子,著一身黑色緞料長衫,西裝料長褲,一雙深棕色的皮鞋略略蒙了些泥水。
他的身後緊隨著一位婦人與一位少女,再後面跟著的三個,應該就是侍從了。他看到陸兆坤一行人,旋即爽朗地笑道:“陸先生,真是巧了。”
不稍時,便有門房為他們取來了衣帽,雙方當即告辭。那盛有良便起先出門去,戲園門口早有一輛黑色小轎車停當穩妥,等到妻女都上車之後,他方才轉過頭對一侍從低聲道:“差個人去知會一聲,乘早把事辦了。”
那侍從低眉應聲,關上車門,又對司機吩咐道:“去顧家。”
顧家府邸自大門起,到門廊外的植株與牆柱上,都掛滿了五彩的燈泡。冬日裡的日頭極短,這一會兒,已經有僕人將裡裡外外的電燈都點亮了。五彩的光芒映著磚紅色的洋樓,倒是氣派卻不豔俗。
盛家司機將車開得極為穩當與謹慎,沿路的哨兵卻不由得給人隱隱的壓迫感,雖說顧盛兩家算是半個世交,但是裡子隔著面子,顧家總歸是這北方軍政的權力中心,地位自然是高三分。
盛雅言一路跟在父親的身後,由僕人迎著進了門後,心中的喜悅卻是再也抑制不住了,左顧右盼的,連步子都急了幾分。
“盛先生,新年好呀。”大太太自偏門進來,老遠便喜笑顏開地問著好。
“大太太,新年好。”盛友良略略鞠躬,笑道。不動聲色地向後瞄了一眼,顯然,自己的女兒並未看到這意味深長的目光。
幸而盛太太眼疾,扯了扯盛雅言的衣袖,又朝著大太太的方向努了努嘴,她這才反應過來,“大太太,新年好。”
“雅言可是愈發的標緻了。”大太太眯了眯眼,牽起盛雅言的手,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盛雅言自是聽慣了這些贊美之詞的,但聽得顧家當家太太的贊美,卻像是得到了某種認可似的,心情越發的好起來。
上了茶之後,方又閑談了片刻,大太太才起身道:“盛先生,盛太太請先自便,我去去就回。”
大太太回身上樓,往走廊一端的盡頭走去。那裡是顧汝生私人的書房,平時並不用來辦公,所以出入的也就幾個家裡人。
大太太推門進去,便見顧汝生正倚坐在書案前隨意翻著書,老式的綠罩臺燈散發著暖黃的光,虛籠著兩個人。
顧家長子顧信之立於一側,三十出頭的模樣,身型欣長瘦削,五官硬朗,眉宇之間倒與顧敬之有幾分的相像,卻是全然沒有顧敬之的放浪之氣。
想來也是有幾月沒見著自己的兒子了,大太太眼前頓時一亮,幾步上前,道:“瘦了瘦了。”
顧信之瞥了一眼自己的父親,自進門起他便是這般樣子,像是連抬頭看自己一眼的意思都沒有,只顧自翻著本書。
大太太自然也瞧出了些端倪,不滿道:“這打敗仗又不是兒子的錯,索性放開了讓他去做,沒準兒還能幹出點兒名堂……”
只聽得“啪”一聲,顧汝生將書重重的合上,往桌上一推,一雙濁目不怒自威,起身往外走去,“下去吧,客人不是早就到了。”
顧汝生一邁下樓,便雙手虛攏,作了作揖,“盛兄,真是有失遠迎了。”
盛友良自然明白顧汝生遲遲未出現,就是為的晾他一晾,好來一個下馬威。不過他倒也不怒,至少這極好的證明,顧汝生對他也是有所忌憚的。盛友良此時亦是深藏不露,一副畢恭畢敬的神態,“大帥哪裡的話,是在下叨擾了。”
顧汝生直直往餐廳走去,一邊在主位上坐下來,一邊擺了擺手,幹笑兩聲,道:“都是自家人,鬧這些虛文作什麼。”
兩家人滿滿當當的坐了一桌,卻唯獨不見顧敬之,只見顧汝生低聲對大太太說了些什麼,大太太卻只是面露難色的搖了搖頭。
廚房陸續的上著菜,一道又一道,看著便是色香味俱佳。二太太那傻兒子顧奕之,手中揮著一把銀勺,直把盤子敲得叮當作響,發出刺耳的聲音。盛雅言皺了皺眉,嫌惡地轉過頭,下意識的就向門口望去。
顧信之瞥了她一眼,旋即笑道:“我這四弟玩心也真是大,讓雅言妹妹等了這許久也不見個人。”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得到。
氣氛一下子冷卻下來,畢竟報紙風波鬧得沸沸揚揚,而顧汝生的心裡更是不痛快,臉色一下子便拉了下來。盛有良卻漫不經心地撫了撫衣襟,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
“那著實是我的過錯了,應當賠禮。”顧敬之自外而入,一根指頭勾著外套甩在肩後,依舊是一身頑劣不羈之氣。他徑直往餐桌走去,坐在了顧奕之的旁邊,順手幫他理了理掖在頸下的餐布。
盛雅言便坐在他對面,難掩喜悅之色,抬眸輕喚一聲:“四哥。”
顧敬之抬了抬下巴,算是對她有所回應。又自顧自夾了一塊魚肉,剔掉魚刺,放進了顧奕之的盤裡。顧信之斜坐在位置上,靠著椅背,右手捏著一隻水晶高腳杯,緩緩地打著圈兒,冷眼看他的一舉一動。
顧汝生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些,對著顧敬之說道:“你前些日子鬧出那樣的荒唐事,乘著今日可是要好好向雅言陪個不是。”
“都是小孩子家打鬧,顧兄何必當真,現在的孩子都提倡新思想,登登報紙也作不得數的。”盛有良接腔道,言下更是有將錯就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