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一連幾天只灌湯灌藥,也沒東西給他吐了。
紀禾擔心他再這樣嘔下去非得把自己的心肝髒肺給嘔出來,她輕輕拍著他的背,叫著他的名字,陳祈年卻像是被魅住了,兩隻眼睛半睜不睜,突然厲聲鬼叫:“小雜種!再敢來老子剝了你的皮!”
紀禾嘴唇失色,忙不疊按住他倒拱的身體,雙胞胎被嚇得縮在牆角,四隻小手抓著褥子瑟瑟發抖。
陳祈年牙關嘚嘚,氣喘咻咻,猛地扭轉頭對著紀禾,張嘴吼叫出根本不屬於他的聲音:“你,你們這幫討債鬼!害死了我!到頭來就是這麼孝敬我的?!你們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
他兩隻眼睛怒放出妖異兇狠的精光,令紀禾倍感觳觫,連連倒退,失去禁錮的陳祈年四肢就像油鍋裡煎煸的魚,翻滾著將床板砸得梆梆作響。
雙胞胎小聲哭著,他又發出一陣尖利的大笑:“哭吧!使勁哭吧!我死了都不安生,你們活著就更別想安生!”
紀禾連忙將雙胞胎攆出去,馬飛飛又端著碗黑乎乎的符咒水跑進來,兩人手腳並用捆住陳祈年,陳祈年唳聲咒罵著,汙言穢語不堪入耳。馬飛飛反手鉗住他的下巴,一股腦將符水灌了進去,陳祈年被嗆得咳嗽不止,符水像黑血一樣噴射出來,濺了兩人滿臉。
他漸漸平息下來。
馬飛飛和紀禾相視一眼,正當兩人以為一切塵埃落定時,陳祈年又抻直了脖子,嘴裡發出毒蛇吐信般嘶嘶的輕氣,緊接著一長聲陰陰的、悽切的貓叫破喉而出,彷彿月圓之夜的狼嗥。
陳祈年人不人鬼不鬼地貓叫了一整晚,紀禾不得不用濕毛巾堵塞住他的嘴。看著喉頭不斷鼓縮的陳祈年,馬飛飛嚴肅地說,得去請大仙了。
月光皎潔,月色迷離,在月光照耀的地面上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一隻貓的影子,正追著月光飛奔。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但他就是在跑。他穿林越樹,跳上一叢樹梢,樹梢長滿烏鴉,烏鴉們的翅羽吸飽了墨汁又沾染了許多銀亮的月光,群棲在枝頭上仿若白茶夜盞。他看到樹下的墳墓被刨得見了底,烏鴉們飛撲到死人身上,他在鴰叫聲中看見了活人的眼睛。
他又縱身跳下去,向前奔跑,奔跑。
如同貼著地面滑翔,他聞到土壤潮濕和草茵清新的味道,這氣味令他精神抖擻;他躍上房梁,在一扇窗前一閃而過,窗子裡一個活人守在一個半死的活人床前,昏黃的微光攏著他們都分外憔悴的臉。
他突然感到想停下,四條腿卻不受控制,只能向前奔跑,奔跑;夜風呼嘯而過,無數光景走馬燈般在眼前轉瞬即逝,奇怪的人和事物交相輝映,彷彿一盞琉璃萬花筒。
他看到許多死人忙忙碌碌奔走相告,像洪水來臨前的螞蟻,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傳遞著一個單調的聲音。他奔跑。一個臉似火烤的死人盤腿坐在墓碑前飲酒,拜臺上雞鴨魚肉幹果酒飲一應俱全。他隱約察覺到自己的手爪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挓挲開想去掰下一條雞腿。他忍住了,穿過墳塋向前奔跑,奔跑。
他沿著支起的窗臺貓入山間木舍,舍內溫香彌漫樂聲繚繞,一個細眉長眼點朱唇的白臉女人綰著風鬟雲鬢,穿一襲冶麗和服,跪坐在蒲團上彈唱一曲小調。偌大的湯池雲蒸霧湧,死人們像是睡著了,有的臉朝上躺在岸邊,有的臉朝下漂浮在池子裡。
一曲終了,和服女人也像是靠著屏風睡著了,她懷裡抱著三味線神態安詳,旁邊案幾上一盞焚香輕煙嫋嫋。
木舍靜謐,四下霧氣縹緲,一隻吊睛白額大虎忽然慢慢悠悠地踱進來,隔著水汽氤氳的湯池,它步履輕悄,落地無聲,彷彿踩著柔軟的芳草地,在死人的花園裡信步。
他看著它。
它也看著他。
於是他知道自己為什麼奔跑了。
那個單調的聲音在蒼白的迷霧裡響起,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
陳祈年突然從床上挺直坐起,雙目圓睜,嘴唇呢喃。紀禾朦朦朧朧地從睡夢中醒轉,模糊的眼縫看見了對床的陳祈年,一綹月光破窗而入照亮了他的臉,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座神秘的雕塑。
他似乎一直在喃喃著什麼。
紀禾下了床,湊近細聽,陳祈年聲音迷離地低喃道:“...二十八日午後夕食,虎跑園...”
馬飛飛支著瘸腿,坐到對過的床沿上,無可奈何地說:“我看這關就只能他自己過了。”
紀禾說:“沒辦法,等過了後天再看看吧。”
提起這個後天,馬飛飛又追問:“你怎麼就知道的那麼清楚?還下午?誰告訴你的,阿桂阿炳?”
不可能啊,那倆小嘍囉哪有資格接觸到這層資訊?
紀禾看看陳祈年,只悲哀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