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去,就永遠也無法脫身——除非老天有眼下雷劈死喬三——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前行。
只是苦了陳祈年了。
昏睡的陳祈年深陷在一重又一重的虛幻之境裡。
還是妖異的猩紅,就像那天在荒園路上看到的雜毛狐貍,那叢柔軟綿密的大尾巴彷彿隕石長長的拖尾,搖曳著,蕩漾開,抹成血的灘塗。
眼鏡仔竹竿一樣的身體在灘塗裡抽搐、顛攣。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類似的場景,記憶的腳步奔跑,他模糊想起,是年關時節,有人家殺雞宰鴨,那隻被刎了一刀的大公雞生命力異常頑強,掙脫了手的禁錮撲稜著飽滿的羽翅,悽聲鴰叫著滿院子瘋跑,黑色的雞血欻欻掉落,飛流了一地,將幹淨的路面汙染得一塌糊塗。主人家踩著血漿持刀追殺,大公雞拼命奔逃,一簇鮮豔的雞冠亂顫得如同簌簌花開。
它想飛過牆頭,翅膀卻拍到牆根上,像是氣力盡失,它聳動的胸脯逐漸平息。
主人家又在雞喉那劌了一刀,腥熱的黑血濺上磚牆,像雨天車輪甩起的泥點。院子裡數不清的黑血和腳印,還有零星的五顏六色的雞毛。
眼鏡仔臨死前的震顫與抽搐和大公雞臨死前的震顫與抽搐一模一樣,令他深深意識到死亡一點也不平靜,死亡就是場歇斯底裡的畸形秀。他像觀刑一樣睜眼看著眼鏡仔死去,他已經忘了眼鏡仔原本的模樣,硌在他記憶裡的只有一個沙瓤瓜似的淋漓的血瓢。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死人。
很久以前的夢魘如烏雲迴游,當他第一次對死人的模樣産生好奇,是陳永財和郭潤娣死掉的當天夜晚。他們的靈柩因為家中狹小擺放不下,而停在了後面的小山坡上,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夏蚊咬得他渾身瘙癢,最終他輕悄悄地爬起來,偷溜到那兩棺靈柩前。
他想,就看一眼,一眼就好,於是他使出渾身解數去推棺材蓋,可他不知道早已封棺,憑他雙手的力量壓根無法開啟。他努力了一番無果,氣餒地嘆息,就在這時耳邊飄來一道戲謔的嗓音,陳永財譏笑著說:
小雜種,來看你爹啦?
他呆若木雞,陳永財身邊還立著個女人,那女人的模樣很奇怪,臉上好像沒有長著眼鼻嘴,又似氤氳著一團濃霧,模模糊糊使人看不清。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繼母郭潤娣,但他想眼下除了她,也沒別的女人和他一塊死掉了。他發現死掉的陳永財比活著的陳永財更令他感到恐懼,他想跑,兩條腿卻像長在了地裡,他聽到陳永財嘆了口氣說,是不是還記恨我?
別怨我,要怨就怨它太饞嘴。
陳永財手一指,指向一隻正在扒死人肉吃的綠眼黑貓。
他驚訝地發現那被吃的死人就是陳永財,陳永財的肚子裡滋養著一堆白花花綠油油的肉,散發著濃重的好似發酵的酒酸味。
他心中駭然,腿腳發軟,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地面掛著月光和露珠的雜草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灘滑溜溜的魚鱗,他像滑滑梯一樣一直往前翻滾、翻滾,彷彿在虛幻的時光和煙滅的回憶裡穿梭,最終啪嘰一聲,摔到一纜濕漉漉又腥氣沖天的漁網上,剛網上來的黃花魚活蹦亂跳。他抬起頭,看見一隻黑眼綠貓在吃小魚。
去你媽的!一個長著陳永財的臉的男人飛起一腳,把綠貓踹到了水溝裡,罵道,再偷吃老子剝了你的皮!
男人低頭走下船艙,又有一個男孩從船尾貓腰溜出來,從水溝裡撈起那隻不斷掙紮的綠貓,把它提到遠遠的幹船塢上。男孩松開衣兜,一堆快死的小魚嘩嘩掉落,他蹲下沖貓說,吃吧吃吧。
他這才發現男孩長著跟自己一樣的臉,只不過那張臉顯得更幼小。
那隻黑眼綠貓沒有名字,他就叫它貓。貓從他出生時就在這條船上養著了,似乎活得比他更久,附近的一個阿嬸說這貓是他素未謀面的媽媽留下來的,他隱約感到了自己和母親之間的這唯一一絲聯結,他想興許哪天她還會回來看這只貓,於是悉心照顧,趁陳永財不在的時候喂給它死了的或是快死的雜魚。
綠貓得到了充分的營養補給,渾身圓滾滾且皮毛油光水亮的,遠看十分像一叢生機蓬勃的青草。
他們也吃魚,因為沒別的可吃。直到有天餐桌上端上來一盆滋滋冒油的鮮肉,那肉散發著魚類所沒有的豐厚油脂的香氣。他胃口大開,連肉帶湯吃得一幹二淨,陳永財笑說,香吧?
香,他說。
他端著一些剩菜和碎骨頭想餵貓,四處叫了一圈貓卻沒有出來。
他問,貓呢?
陳永財用牙簽剔著發黃的牙齒,冷笑說,就在你的碗裡,你不是吃得很香嗎?
他看到小男孩愣住了,低頭看了下自己端著的碗,又抬頭看長著陳永財的臉的男人,男人還是那幅令人心驚肉跳的冷笑神情。
碗從他手中掉落下去,鏗鏘一聲蓋到地上。他撒腿跑出艙室,海浪濃濁的鹹腥味迎面沖進鼻腔,使他胃部翻滾,在湛藍的陽光中他看見了已經收帆的桅杆,桁架上掛著一張綠油油的貓皮,風一吹,就像只降落的墨綠色海鷗。
他感到一陣膨脹的酸氣從自己喉嚨裡湧上來——
陳祈年“嘔”的一聲往地上吐出一灘稀薄的苦水。
紀禾連忙提著垃圾桶跑過去,陳祈年連連幹嘔,好像吐得很兇,實際又吐不出什麼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