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禾惱火地說:“你是傻子嗎?這裡餐餐有肉有菜有湯,一頓都餓不著你,也沒人打你罵你,你不好好待在這裡享福,還要跑回去受罪?”
“這裡不是我的家...”陳祈年看起來快哭了一樣,“姐,我想回家,姐,你別不要我...”
紀禾眼睛像被樹枝喇了一下,淚水頓時盈上眼角,發酸又發澀,她猛地擦掉眼淚,大聲說:“我不是你姐!”
她搶過他的布袋一把摔在地上,銅色的銀色的硬幣洩了滿地,蹦蹦跳跳像小精靈鑽入草叢。
紀禾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吼他說:“是誰不要你啊?是你媽不要你,你爸不要你!現在爛攤子丟給我,我連我自己要怎麼辦都不知道,還怎麼顧得上你啊!”
陳祈年仰著腦袋嗚嗚地哭。
紀禾也哭。一大一小就像迷了路找不到家一樣,哭得既悲傷又無助。
水田裡的青蛙鼓著魚泡似的聲囊蹲伏在肥大的葉莖上,用帶金環的綠眼一動不動地瞧著他們,蛙鳴混著人的哭聲,在悶熱的夏夜裡起伏,一灣溝渠輕光搖漾,像月亮不慎失足落水。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陳祈年止住哭泣,看了看滿地撲閃的硬幣,又看了看她,說:“姐,你別哭了,我回去就是了。”
他擦幹淨濕漉漉又黏糊糊的臉,準備掉頭回去,紀禾叫住他:“站住。”
紀禾撿起布袋,又把散落各地的硬幣一一兜了回去,最後她牽起陳祈年的手,輕聲說:
“我們回家。”
說郭潤娣和陳永財是一對極品無賴,那是荔灣村民眾所周知的事情。他們親眼目睹了郭潤娣的墮落,從一個清新雋秀的黃花姑娘墮落成一屆不要臉又極其生猛的悍婦,都不免扼腕惋惜。
很多年以前,郭潤娣一個人大著肚子來到荔灣這座沿海漁村,操著和本地鄉言截然不同的西南口音,在一間小破屋裡安了家。荔灣街坊紛紛揣測她的來歷,都懷疑她是給人搞破鞋搞大了肚子,為了避免被原配打得不著四六,這才偷偷躲到荔灣待産。
在荔灣街坊豐富的想象裡,郭潤娣的姦夫是個風光無限的鄉紳,原配夫人因著並不是個生育健將、未能替夫家産下傳宗接代的龍子而變得極其善妒,曾用骯髒下流的手段弄死了丈夫搞出來的無數個私生子。郭潤娣死裡逃生保住一條小命,而等她順順利利地産下一個金元寶後,鄉紳就會用八抬大轎把她抬回西南去。
紀禾就這樣在暗流洶湧的揣度裡降生,結果自然而然地令眾人大失所望——她不是個大胖小子,也沒有披金戴銀的鄉紳領著八抬大轎把她們娘倆接回去。
郭潤娣單身母親的生活仍在繼續,她的來歷她的孕肚她的女兒成了荔灣三大未解之謎,導致種種流言就像狼煙遍地四起。
一派人仍然堅信故事裡有鄉紳姦夫這號人物的存在——因為郭潤娣初來乍到時,兩個腳夫幫她扛著大包小包,看上去盤纏可不少。最關鍵的一條鐵證就是郭潤娣給自己女兒取姓紀,一定是隨了姦夫的姓——只不過鄉紳姦夫被批鬥死了,所以才從始至終都沒出現過。
一派人則挑起了另外一種說法,他們認為郭潤娣是個從良妓女,孩子的爹多如天上繁星,西南地區的每一個男人都嘗過她的朱唇,枕過她的玉臂,往她肚子裡播過種,以至於郭潤娣自己都不知道這個野種是誰弄出來的。
一個沒有丈夫或者是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會被自動劃分為公共財産,而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又漂亮的單身母親就成了眾矢之的的婊子。
這種空xue來風的流言使郭潤娣聲名狼藉。女人們暗地裡對她評頭論足,又嫉又恨,男人們垂涎她的美色,有膽大者甚至夜闖深閨,孩子們互相比賽朝她丟泥巴,使用著從口口相傳裡學來的、自己都不懂的詞彙嬉笑喊叫。而紀禾從小就被嘲罵成“沒爹的野種”。
紀禾的確見她哭過鬧過。她最大膽瘋癲的一次險些把一個羞辱她的孩子摁進海水裡淹死,及時遭到一個漁民的阻止。
試圖殺死小孩的郭潤娣徹底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得不到她的男人們和嫉恨她的女人們群起而攻之,商量著要把她架起來像燒女巫那樣燒死。
這時候陳永財跳了出來,他一馬當先舌戰群儒,叉著腰直指著他們鼻尖破口大罵,罵得街坊鄰居如喪考妣,隻字也不敢再提要把她架起來燒死的事情。
據街坊鄰居們回憶,當天風起雲湧,天塹波光搖落日,大浪怒濤含霜雪,陳永財威猛似神將,三寸不爛之舌橫掃千軍如襲卷,無人能與之匹敵。
而一直低著頭緘默不語的郭潤娣慢慢抬起臉來,像看見了一個宏大瑰麗的新世界,眼睛裡逐漸浮現出金子般的顏色。
紀禾一直無法判定陳永財的出現是好是壞,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如果沒有他,郭潤娣很有可能被燒死,或是神經錯亂,但自他出現,郭潤娣便一墮千丈,無可救藥。
陳永財像病毒一樣擴散,不斷腐蝕著郭潤娣。兩人尋歡作樂,吃喝賭毒樣樣不落,他們會在三更半夜砸碎商店玻璃,摸進去偷酒喝,會躲進渡輪跑去香港澳門大賭特賭,會在揭不開鍋、米缸裡空空如也的時候雙雙躺在床上等死,絲毫不管兒女如何哭天搶地。
他們無恥至極,結下的樑子不勝列舉,賒下的賬單如同滾滾長江東流水。而他們一死,麻煩就找上門了。